歇马山庄

第33章


倒是月月在跃上巅峰的时刻连声地喊着怎么办?怎么办啊程买子?列车如期到达终点,目的地变成了异乡,怎么办?买子抹擦着身上雨水浇淋似的汗珠,兴奋而无奈地寻望四周,月月,嫁给我吧。买子随口说出这句是为了表达畅酣和激动。月月开始没有反应,直直地瞅着窗外明晃晃的空间,许久,她好像看出什么,弹起身子,穿上衣服,异常伤感而又异常果决地说,不,不能,你不能是我的全部,我不该爱上你,我还有国军,我还有国军……
  月月一弹身坐起来,脸上现出惯常的拘谨和雅致,刚才躺在炕上时的娇羞和任性丝毫不见,在买子那句要月月嫁他的话出口时,月月看到一只边际不规形象模糊的黑影,这黑影就在买子家天棚的一角,像人手又像猫的手爪,它起初不动,仿佛隐在视觉深处,后来随着月月眼神的转动,它转动起来,在空中舞蹈似的,月月头发蓦地扎煞起来,一种不祥触目惊心地遍布月月四周,她于是迅速整好衣裙跳下炕来。
  买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买子仿佛受了伤害似的没有说话。其实他从未想过要月月嫁给自己,他不想攀月月的高枝,庆珠的教训已刻进了心腑。关键是,月月后边有一个林国军,虽然月月从未表现她的优越,虽然月月在跟他的相处中从未讲过国军,但他能感到,他们的婚姻只是出了一点问题,一点性格上的或者是细节上的问题,绝对不是根本的、有可怕性质的问题。买子忽然说出让月月嫁自己的话,不过是情急之下的信口开河,可是当月月认真地拒绝了买子,详细地回答了买子,买子一时愣住,不知该说句什么话才能掩饰心中的难过。不过他没有让月月看出,他依然迷醉地看着月月。
  月月因为没有说出自己的发现,她的突然的弹起便让买子陡然增加了陌生感,增加了狐疑和难过。此时此刻,月月其实并不了解,她的生命已经离不开买子,国军只是她的一个活着的外壳,而她已经从躯壳中爬出,飞蛾出茧一样在树叶间产卵、生蚕……
  她却愣要返回她的外壳。
  月月离开买子院落的动作太迅疾太突然,使买子一时拾掇不起沉迷着放纵着的心绪。月月走出院子时买子没有远送,他看着月月头也不回地离去,返回屋扑到炕上。买子肚子痛似的翻滚着蜷缩着,询问自己女人到底是什么尤物,他为何总是弄不明白?他确实不敢想娶过月月,可是他希望他能知道月月在想什么,他也并不希望月月跟他交心,可至少不能让他在亲近之后感受陌生。经历庆珠与自己亲近之后的陌生,他再也无法忍受再一次亲近之后的陌生。买子眼前再次展现了庆珠在小树林里弃他而去的情景,买子忽地不再翻滚,买子翻滚的身体歇息下来,他感到他对山庄骄傲的女人有些反感,他感到那个曾经强烈地挣扎在内心的坚硬的东西再一次冒头。买子忽地一下爬起,深吸一口气,两臂猛力一甩作了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姿势,而后撞进东屋,走近老母身边。妈,买子说,老母应声抿了抿嘴,深陷的眼睛盯住买子,说,庆珠来了,庆珠怎不过来看我?买子一直没有告诉母亲庆珠死了,买子握住母亲枯瘦的手指,答非所问地说,妈,我会给你争气,我一定争气。
第十二章
  月月从东崖口出来,日头在西山头只有一竿子高,落雀似的房屋上的烟囱冒出缕缕炊烟,没压倒秋季黄昏的金色。黄昏时分金色的出现,是季节变更的最有质感的信号。月月进街时故意骑得很慢,同屯街上拿草做饭的婆娘打着招呼。骑到治亮老叔小店的时候,她跳下车子,要了一板酸奶。老叔说,火花可真是一个福孩,有这么多人娇惯她。月月笑了,月月说火花太小,所以就惯她。
  月月在院里见到火花时,火花的神态有些异样,她蹲在喂鸡的木槽旁专注地看鸡啄食,对月月爱搭不理。月月把酸奶伸到她的膝上,她也没有像以往那样表示欣喜。她只抬了抬头,小眼睛眨巴两下,就又认真看鸡啄食。火花的态度让月月有些惶悚,那个模糊的阴影瞬间爬进月月脑际。月月放下车子,看了看火花,心想你这个奇怪的东西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月月极力回想中午离开家门时火花是否在大街上,可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月月说火花你不高兴了吗?火花点头,一只手指指屋子,让月月往屋里看。月月头皮蓦地绷紧,她走进去,堂屋里冷冷清清,好像婆母还没做饭。月月往东间走,就见婆母躺在炕上,松垮的臀部叠出一个高冈,妈,你病了?月月说。古淑平睁了睁眼,看是月月,毫无表情地说,快做饭吧,今个吃不了现成的了。一段时间以来,婆母一向夸张地温顺和蔼,如今怎么一下子变了脸?月月的惶悚在见到婆母黯淡的表情时变成了慌乱和慌恐,她赶紧到西屋换了衣服拿草做饭。月月想一定是婆母从火花那里知道了什么。
  其实古淑平的情绪和月月下晌对林家的背叛毫无关系。午后,林治帮在张守山家喝醉了酒,刚刚进院就开始呕吐。林治帮退下后滴酒没沾,张守山儿媳闹分家,等不及在外边干活的儿子回来,气得他生逼林治帮喝酒,林治帮知道张守山是希望有人陪他将心里的火发泄出去,可他怕张守山喝多了和儿媳吵架,就巧妙地周旋着自己多喝了两盅,不想把自己灌醉了。林治帮吐完呕完,就在旁边的木凳上躺了下来,古淑平拽他进屋他坚决不进,并一甩手把女人甩了个趔趄,嘴里嘟念着滚你个蛋去。林治帮的醉态使古淑平一直疑虑在心的对男人身体的恐惧再度拾起,她生气地丢下男人,回到屋里,拿起手中一直在织的毛衣——这件林治帮的毛衣入夏以来织进了古淑平太多的焦心和忧虑,儿子有病,男人反常,火花让她一看就头皮发麻。可是古淑平刚刚织了两针,就见火花在井台上用毛巾给男人擦身,男人一个小孩子似的由着火花上下擦动。火花与男人的亲近再次让她看到男人的反常,再次鼓起她对火花的憎恨。古淑平于是放下毛衣,拉开高低柜抽屉,拿出二十元钱,用手绢包好之后,换了一件碎花茄色衣衫,离开家门。
  山庄人对张瞎子的迷信早已是过了时的事情。十年前,张瞎子是歇马山庄人们心中的巫神,谁家儿子三十岁找不到媳妇,谁家媳妇一进门来就病病秧秧,谁家日子总是难得熬不到头,都要找张瞎子指点迷津,他算命灵验的故事被山庄人传得神乎其神。十几年前,下河口车把式厚吉生睡到半夜身子突然瘫痪,婆娘找到张瞎子后,说了生日时辰,他弹拨一根老弦,边弹边说,你家臭水沟里埋着一盘百年石磨,石磨百年沾着人之灵气血气,厚吉生培了四十三锨土,就管他四十三岁重病附体,回去问他如果属实,掘出石磨放到高处,保你贵体复原活蹦乱跳。婆娘回家一说,厚吉生顿然记起生产队有了磨粮机之后,石磨无处搁置被他埋到门口沟底,以防水冲路塌的事。便找人挖出石磨,供在庭园中央,厚吉生立时站了起来。当然也有算不灵验的时候,但山庄人从来只传灵验的故事。山庄人愿意造出一种神灵作为打发苦难日子的支撑。十年之后,水库上游一个狐仙附在了一个常年有病的女人身上,张瞎子便从此退下神坛。谁知近年各路狐仙屡屡附体,火爆三五月赚得一些钱财又仙气退却,伤了山庄人们纯朴的指望,九十多岁的张瞎子便又在土门沟拨出孤弦。
  神人居住的老宅已是破烂不堪,院墙倒塌,枯烂的苞米秸杆在地面上散发着潮霉的气息。走进屋时,古淑平心头蓦地掠过一阵紧张,一股阴冷的气息随着腥臭味扑面而来。老人躺在炕上,两只没有眼仁的黑洞朝古淑平张开着。听有人来,他动了动,随后老牛翻身似的两手支炕慢慢爬起。老神,俺找你掐算掐算。山庄人都叫张瞎子老神。老神坐稳,癞蛤蟆肚皮似的下颏抖动了一下,之后伸手摸过炕头只有一根孤弦的二胡。古淑平说,四三年五月初六生,日落寅时。你看今年有无灾难。只见老神鸡捣米一样掐着指头,而后拨响孤弦,咚咚的弦音像夜半更深的泣哭,给人人的感觉。老神说,有外姓人的胭脂气冲进家里主祸,躲不过去。古淑平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老神,请你帮俺躲过。俺可是一辈子行善。老神说我讲的可对?古淑平想,火花正是外姓人,拣来那天浑身喷香,说得再对不过。老神说,胭脂见不得水经不得雨,早晚会消去散去,不过你得信命,是你命里的灾难,躲不过去。日头沉西今明两年躲不过去。
  从土门沟老宅出来古淑平彻底变了一个人,神色暗淡,步履蹒跚。她想到对于林家,自己也属外姓人就径直奔水库下游的河套,在里边透洗个澡,把脸和脖颈搓了又搓。村里五十多岁女人都不抹粉,林治帮五年前从城里回来给她买了一盒粉底霜,她就往脸上抹金屑似的隔日一抹一直抹到现在。洗完之后,套上衣服,古淑平回到家中。恰好林治帮酒醒之后不在院里,火花在井台上用水和泥玩。她拽住火花就往水库下游奔去。
  冲洗火花的身体并不是此次从家牵出火花的主要目的。古淑平扒下火花衣服给她搓洗一顿之后,领她来到歇马山西南边娘家的坟地。古淑平一到坟地就偎在草间嚎啕大哭。因为四周是一片榆树林,哭声有树叶的围困并不能传出多远。古淑平的哭不是哀哭不是悲痛,而是一个细软绵缠的诉说,这哭声因为拖着一个长而柔韧的细韵,传达着一股冥昧之气让人听来仿佛雨水入地水气上天,有一种独特的凄婉的韵致,这是山庄女人最易把握的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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