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

第34章


古淑平说,俺怎么就遭这样的难呵……俺不行善哪有今天呵……老爹老娘,俺怎么行善还行错了,这石壳里蹦的孩子怎么就落到俺家呵……老爹老娘,你们知道俺是行善才养了她,天不该报应俺呵……俺该怎么办二老快说呀……古淑平知道二老不会说话,也就没给丝毫间隙,她一手按住火花跪下,一手薅住坟地长高的红叶芭草,念西歌似的拖着长韵,说着想说和该说的话。古淑平开始并没掉泪,因为最初奔来就是奔着诉说的目的,不是情之所致。然而说着说着,古淑平真的泪如泉涌。她的泪水好像并不是源于就要降临的苦难,而是被自己六年来的操劳和付出感动。哭着,诉说着,古淑平嘎然而止,那声韵的突然停止仿佛琴断了弦。声音停止,古淑平侧棱着耳朵,她听见小树林里有嘁喳的讲话声由远而近,于是她慌忙站起,拉着火花钻进于声音相反方向的树林。古淑平走起路来带着小跑,纱织小褂的衣襟向两边飘浮,仿佛一只飞舞在胸前的蝴蝶。尽管没有善始善终,她的善心接通了天地,古淑平对自己十分满意,好像所有的祸根都被诉净。回来的路上,她领火花奔进自家大田,钻进密实实的田地薅了一把猪菜掩护着回到屯里。
  屯街刘文斌家门口聚集了几个女人,有粉有绿的褂子斑斑点点。古淑平走近,刘文斌儿媳于敏老远就喊,大妈薅猪菜呵?古淑平说薅猪菜。古淑平瞪着眼睛,将哭红的眼皮睁开。于敏说,翁老师在家干什么一夏天不出来?于敏因为是山庄小学教师,便一下子把话题引向月月。其实她们刚才聚集正是在议论月月,因为有人看到古淑平一下晌拖着火花紧道道走出屯街,觉得有些蹊跷,就开始由古淑平的行踪,议论到月月结婚半年多没怀孩子,议论月月的闭门不出。林治亮女人常见月月,就说月月瘦得不行,让国军的病给熬得瘦得不行。于是就有人说自从月月进门林家的事摊上不少,起火,得病,倒台。女人们把林治帮退下村部叫倒台。就有人说人不可以挣太多的黑钱,天下包工头没有一个不黑,黑心的人早晚要遭报应。说话的人见说在了林治亮女人面前,伸伸舌头赶紧收回。心直口快的治亮女人便赶紧替对方解除障碍,说我也敢说他黑,黑就是黑嘛,要不嫂子从来不串门,她最知道男人黑,怕遭人讲,他不黑倒台了不叫老屯人上台,能让给一个外来的小崽子?正说着,有人发现古淑平领着火花从西山坡下来,于敏远远地就把背地里的议论变成一种光明磊落的关心。于敏说翁老师可真能坐,我不行,我一过寒暑假就闷死了,都想把鸡鸭当成学生讲话。古淑平说,不有古话说娶媳妇随婆婆,她随俺了不愿凑群儿。治亮女人就愿凑群,于是被人揭短似的立时接话,直肠人就愿凑群,叨叨家里那点事,俺嫂家有天大事也不肯说出来,其实说跟不说没什么两样,群众眼睛是雪亮的。古淑平脸立时涨得通红。她生性温存、温和,从不会出语伤人,多年来因为男人一直是山庄的头面人物怕有人伤,就有意躲着大伙儿,治亮女人用了阶级斗争年代的语言,使她后背一凉,好像张瞎子算出那些事都被看出。她支吾着,说其实也没什么怕人事,群众看见了什么?治亮女人毫不让步,还没怕人事儿,那月月怎么就怀不上孩子?怎么就瘦成这样?俺哥倒台了,怎么就稀罕火花没了命似的?叫俺看不是火花主贱,就是月月主贱,月月没过门你家可是太平无事,要说月月主贱,火花那小东西可越来越鬼怪得叫人害怕,叫俺看两个没一个好东西,都不是贵物。像在刚刚刺破脓水脓包边又鼓了一个脓包,古淑平心里蓦地涨满。月月,是的,是月月主贱,进门半年多没有孩子,自己怎么从来就没想到月月,还以为林家欠着她。古淑平脸色一阵由红变白,变黄,最后,低语着,孩子晚随根儿,俺回去问问媳妇,她妈肯定孩子晚,就目光飘忽着牵火花离开人群。
  古淑平回家一头扑到炕上,灾祸的酿就除了火花还有月月,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斜进来的日光一点点由水白变成铅灰,当古淑平的眼里装满铅灰的色彩,她的柔软的做婆母的心突然硬朗起来。
  然而,月月并没给古淑平抖索婆母威风的机会。婆母仿佛洞察一切似的极少有过的冷漠,让她在小心翼翼的紧张中做了四菜一汤,还到小店买来两瓶啤酒。月月在做饭时一遍一遍来到东屋,希望婆母在公公和国军没回来时询问自己——即使打碎自己,也不要当着众人,也不要当着国军。她在堂屋的忙乱中已有准备,婆母如果真正发现事实,她就原告实诉,她会偷偷离开林家不再回来。当然她不会说出——不会跟任何人说出国军的病,她会永远保护国军。这个时候,月月把对买子的感情仅仅看成是国军有病的缘故。然而,婆母一直没有吱声,当一家人在餐桌上聚齐,月月不得不大义凛然地来到东屋,用细柔而甜润的声音叫着妈妈,妈妈,吃饭。听到比亲生女儿还亲的呼唤,古淑平坐了起来,她说月月,你妈今年多大?月月说七十六岁。古淑平说,你大哥多大?月月说五十五岁。古淑平说,你妈结婚几年有你大哥?月月思索一会儿,鼻尖上沁出汗珠,我妈十九岁结婚,二十一岁才有我大哥。原本就桃子一样柔软的心一下子被化开,古淑平蓦地眉头舒展下地吃饭。古本来终于决定承包后川鱼头嘴最大一块沙地。那是立秋之后一个明媚的日子,歇马山庄村委五人——买子请了林治帮,林治帮没到,各小队队长纷纷到齐,这是歇马山庄分田到户后第二次土地承包现场会。第一次是林治帮刚到任时古本来承包房后那片山坡,这一次与前一次的不同在于承包日期选在庄稼还没收割的初秋。在歇马山庄,即使女人也都清楚知道,无论分地还是换地,一般都在冰雪融化的春天,那时节耕种还没开始,土地的主人不必因为变更,懊悔半途而废的付出,而古本来选在初秋。古本来跟买子谈定的条件是,如要承包就绝不能等到秋后和春天,必须作好原主的工作,马上收回还未成熟的庄稼,至于损失,由他做少许弥补。买子起初不解,以为是古本来故意用老辣的手段刁难稚嫩的他,让他懂得为山庄服务是件多么不易的事,而当他私下到几家原地主人家露了情况,了解到后川分得沙地的人家恨不能将沙地白白供出,才知道并不是这样。买子跟村委通报情况时,一段时间以来在买子跟前作足长官气派的刘海顿时拍手,成!古本来要能在沙地上弄出光景来,算他古水倒流,那咱山庄不得不服。刘海的爷爷曾给古本来的爷爷古兴田当过运输工,虽然因为老实厚道又勤恳没曾挨打,多年来对古家却有一种宏观的敌对情绪,承包沙地,刘海潜意识里是在暗暗希望他的失败——刘海一直以为承包果园的成功必须用另一种失败来作天意的平衡,就像当了村干部就免不了家里遭到黑眼风。刘海了解那地块的性能,无论是在集体时代还是分给个人之后,那沙地都没给乡亲带来多大收获。分田后没摊着沟边余角的人家,以十当一分给一大片,主人第一年按老辈人传下的经验,联起手来在沙地上栽葱种瓜,希望用超过大锅饭时百倍的热情创造奇迹,可是小苗羞怯着出土之后,不到半尺高就开始长成畸形,葱叶在分离葱心的部位凸出一个奇粗的包茎,瓜苗椭圆的叶瓣上面突然生出红色的球体。沙地以多年不变的畸形的创造给了主人们刚刚挥洒的热情以有力打击,好在没有分到沙地的人家,地边沟帮上的栽种一年下来也只能有十斤八斤的收成,沙地主人也就没有找队长村长闹事,却有一宗他们不再付出热情,沙地主人家的男人出民工临走都嘱女人一句:别管那沙包,扔了它。古本来作为山庄老住户,不会不知道那地块的贫瘠,他的逞能完全因为那曾被批得落花流水的古氏家族气焰的膨胀——果园的收获使他霸气膨胀,这就像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人,本性!刘海拍手村委心领神会,大家一致通过并主张大张旗鼓搞现场会。
  开现场会与买子的初衷有了不沟自通的默契,买子尽管对乡村工作缺乏经验,但在电视里他常常听到报道农村深化改革的信息。买子希望这样的承包在各小队都能得到推广,为他构想中的乡村工业社会作最初的铺垫——如果有人大量地包地,就会省出人来投入他的村工业。重要的是他要搅活现代乡村这湾因为劳力流失而丧失了乡村本性的死水。
  沙地边围满了乡亲,地垄里叶子肥大枝杆奇小的苞米苗以羞怯的姿态,展示了沙地主人的不甘自暴自弃。买子说,这是五十亩沙地,古本来将用每亩年租金六十元租下。村部将租金的百分之六十补给原地主,另外百分之四十留作村部积累。全场人鸦雀无声,人们因为一时间算不出其中利害,统统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有人算出一千元的百分之六十是六百,六百元分给十二户人家,一户一年五十元,便放出声来,说行,不过,今年怎么算?一直没有说话的古本来开始说话,今年算一半,地里有物没物都算一半,我现在就付钱。只是嗓门儿很高很敞,不像一个小老头的声音。人们再次鸦雀无声,人们惊讶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古本来从脏兮兮的衣兜里掏出一打老头票,老头票是崭新的,颤巍巍的,男人女人目光里顿时便流露出几个季节里少有的活泛和激动。乡亲们在看到古本来拿到嘎嘎新的钱币时,纷纷激动不已。潘秀英的闺女金叶从后往前挤着,射向钱币的两眼又直又亮,嘴唇在下颏上不住地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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