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

第35章


她的男人去年春天就走了,上俄罗斯出民工,人们都说回来后一下子就腰缠万贯。古本来不动声色,掏出钱依然站着不动,看着买子。买子支使会计三细过来拿,三细演员出场似的从村委人堆里走出来,见此情景,刘海心里冥冥之中升出一股气儿,但他用力吞咽着。会计拿过钱就喊过十二户沙地原主,依次点数。这时潘秀英站出来,以开玩笑的口吻说,老古大哥,你就把咱队地都包了得了。大家于是一阵起哄,像唱大戏,说是呵都包了得了,你当大地主俺当把头。古本来这时走出人群,眼角的肉瘤一颤一颤,咱把话说这了,谁不同意我不包,钱收回来,我包了,没让谁吃亏,就别说熊的,我古本来不会像我老子欺诈人,这不是旧社会。潘秀英在山庄里敢说话愿说话,可都说的是悦耳的话,今儿个说了话让古本来较劲,便对自个很不满意,她立时红了脸,说老古大哥,开玩笑何必当真。古本来瞅了瞅这个八面玲珑的女人,一声没吭退出人群。只听买子在一边喊道,谁个想不通现在提在面儿上,通了就认这个合同,画了押,这地就一包五年,这事镇上支持,别个村也这么搞,这叫深化改革,古本来是咱山庄的带头人。
  树古本来为农民的榜样,是他当村长之前就蓄谋要做的事情,在农村,只要把地的位置摆在第一位,只有让乡亲把自己做自己主人的位置看清了,把自己处在变化的溪流之中的位置看清了,搞工业搞其它产业,才会真正有积极性,就像自己当初知道,一个窑洞是这个世界提供给他活下去的全部,要撵上有吃有穿的农家日子需要用两只手去无中生有。
  包完沙地之后,村部紧锣密鼓筹办砖场,因为要大批量生产雁尾砖,买子找来刘海女儿跟老母做伴,自己到城里跑了一趟。三年以前,他在一次到集上卖雁尾砖的时候,曾遇一个国字脸的外地人扔下一张名片,说什么时候用他按名片上的地址找他。买子当时很感奇怪,他一个城里干部怎么能随便扔名片。买子三年来珍藏这张名片,直到有一天庆珠留下那句经久不散的话,生长了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意志,他知道它很可能对他有用。按名片上的地址找到市建委规划设计室已是晌午时分。设计室一个像月月一样白净苗条,但比月月洋气的女子听找吕林森笑容可掬,亲自把买子送到写有主任室门牌的房间。吕林森看到屋里来了个黑不溜秋的庄稼人先是一愣,而后单眼皮眨了一眨,当买子用普通话报了自己的姓名,说我是歇马镇烧雁尾砖的程买子,吕林森比印象中光亮的国字脸上蓦地溢出笑来。国字脸没有让笑在脸上溢透,他放下手中文件马上站起,将买子引到里屋会客室,给买子让座倒茶,他说找我有事?买子抹一把头上的汗,说我现在是歇马镇歇马山庄村长了,我要在村上办个一窑一万头砖的砖场,找你帮忙打开销路。国字脸上的单眼皮冲下,没有直瞅买子,莫名其妙地摇摇头。买子突然紧张,买子顺兜掏出盒烟,欲上前递时,国字脸已经从茶几上自己拿烟点燃。吕主任,买子镇定一会,开始说话,买子说,吕主任,不为难您,不行也没什么。国字脸端正了开来,单眼皮由下冲上翻动一下,嗯,我大概是帮不了你。吕主任的胸音很重,几乎是一字千钧。买子说,没什么吕主任,您当年能甩给我一张名片,我就感激不尽,帮不上我不为难您,不过,我想请您吃饭。当听到买子帮不上忙也要请他吃饭,国字脸终于忍不住舒展开来,笑从四处再度洇出来。好,走,让你请我吃饭。
  下楼之后,吕主任突然拽住买子,往身后拖了一下,得了吧老兄,还是我请你吧,走,这是咱自家餐厅,我请你。买子尽管并不知道吕林森这主任在市里到底有多大,但一个城里人要请他这个无亲无故的乡巴佬,让买子有些震动。买子入乡随俗地跟进餐厅,妖里妖气的服务小姐殷勤地围住吕主任,落座后,酒杯里斟上酒,国字脸冲买子深情地笑开,程买子,我没看错你,我的眼力真是不错。买子愣愣地看着国字脸上有些莫名其妙的神色,他的始料不及的关心就像一个陌生人见面就问你妈怎么样。吕主任说,你不是原始人,你是乡里的现代人。买子更是有些蒙头,窑洞挖在乡野深处,吕主任怎么知道?买子不自然地笑笑,洁白的牙齿晃出一道炫目的光。吕主任说,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给你名片?
  为什么?
  当初是市建委要在辽南北三县上餐饮项目,要我下乡踩点,到歇马镇,没事跟招待所所长闲聊,他说我们镇有个住过窑洞的原始人,我说领我去看看,他说就在集上卖砖,于是我俩去找你看,看你的目的,我是想在建项目时救你一把,可是见你之后,我跟所长讲,不用帮他,这小子早晚能起来,用不了几年。
  吕主任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故意制造一种玄妙的、神秘的氛围。买子脸上现出憨朴的冲动,买子说根据什么?吕主任笑说,很简单,一是你的表情里有种倔强,二是你的雁尾砖造型生动、流畅,它表现了你的意志、创造力。
  买子说谢谢您的高看,我其实很鲁莽。
  不,你有闯劲,你终能成大事。
  听说自己能成大事,买子忽觉脸腮有些发热,想到春天那个晚上最初涌动在心的坚硬的、与自己曾经的理想相悖的东西,买子说,算不得什么,其实,其实有些东西不是你自己能左右的,就像今天来找您。
  吕主任并没听懂买子的内心独白,买子也根本无法表达清楚自己的内心,吕主任说,你能成事,正是你总有左右不了自己的东西。
  买子一时无话,感激地举起酒杯。买子说,吕主任,谢谢您,我真心地谢谢您。
  吕主任举起酒杯,国字脸被笑溢满,就像酒杯被酒溢满,他说我还什么好处没给你,谢我干嘛?
  买子说这不重要,有您对我看重比什么都重要。
  吕主任说,来,原始人,我还记不住你叫什么名,就叫你原始人,咱们撞一下。
  两只酒杯相撞时,买子发现对方的眼里和酒杯里似乎盛着一句话,一句对自己相当重要的话,因为吕主任漫出来的笑收了回去,吕主任单眼皮裹着的小眼睛在酒杯和买子的目光间来回移动,许久,他端起酒一饮而尽,郑重其事地说,告诉你吧,对于我,你的倔强、创造力都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知情知义,我拒绝了你,你却还要请我吃饭,足见出你是一个知情知义的人,看在你知情知义的份上,我决定帮你。
  好像这句话是刚才那笑做成的,因为话语即出,笑便彻底消失,国字脸一派少有的严肃。吕主任继续说,我决定帮你,但砖我是用在铺城市的街道,不是你乡村的院墙,造型不能再是雁尾,也不用窑烧,配料有另外一套科学配方,质量必须过关,只要质量过关,我一句话,保你活三年。
  买子立时笑开,洁白的牙齿间露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谢谢”和“您放心”雨打铜盆似的淅淅沥沥。酒过三巡,买子从腰间掏出一个纸袋,在桌上慢慢打开,推到吕林森跟前,说吕主任,这是我从家带来的一块古币,我父亲当年在海港用一辆自行车换的,是战国时期的,很金贵,留你作个纪念。
  吕林森迟疑了一下,看了看买子,好像想说埋怨的话,可是不知为什么没说。他没有用心去看古币,只是很自然地拿起往信袋装着,说我不跟你客套,给我就收下,回去谢你父亲。买子没有解释父亲早已不在人世,只隐隐喘了口粗气,笑着又举起酒杯。
  买子带着地面砖的原料配方告别吕林森,成功之后的欢愉之情便悄悄地在要到歇马镇时,篡改了多年来已经烂熟于心的普希金的诗《快乐的宴席》:我爱午间的酒筵。
  那儿快乐是主任,而友谊,我崇拜的偶像,在桌旁制订效益,那儿,“干杯”声虽只有一句,它淹没了所有的歌声;……这诗是那么驴唇不对马嘴,买子却在诗句中,接触到父亲去世后不曾接触过的东西——骄傲。这骄傲的姿态不是勃发的翻卷的,而是隐隐的静静的,像压在石底的小草终于有人搬走石头,在慢慢地支棱、复苏。买子在接触到既令自己发飘发空又让自己沉重有力的骄傲时,还看到了家中极少有过的场面。
  买子走回院中已是掌灯时分,如果不是担心一天不回家,他不会找来刘海女儿,当然刘海是在执行村部决定,替村长照顾老母是顶义务工的。可是买子进院进屋一下慌住,刘海女儿不在,老母身边坐着三个女人:林治亮女人、刘海女人,还有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屋内蒸腾着一股温温的烟气,堂屋炒菜的气味喷香扑鼻,买子以为老母病重,慌乱地寻着母亲的面孔,母亲头发清洁、整齐,眼里闪现着少见的光亮。她说你可回来了,你婶子们等了你一下晌。三个女人见到买子就像见到稀客,呜呜嗷嗷争着跟买子说话。由于话语同时出口买子不知该听谁的,但嘈杂中他终于听懂,林治亮女人和那个不相识的女人是来要买子收儿子进砖场,刘海女人是给买子介绍对象。
  这个家从不曾这么热闹过,几年前从黑龙江回来,村里人看在与死去的父亲二十年前的旧情,曾送菜送米送肉火火热热莫衷一时,可是人情是相互的,由于长期的不能付出,由于长期的不与乡亲有人情瓜葛,独自熬日的苦寂便像远天一样一望无际。每逢年节,老母趴在窗台,呆滞的目光里上演着许多热闹的往事,买子就故意大声唱歌大声说话,把寂寞的院落搅出动静……庆珠出现之后,这个孤寂的小院一下子恍如栽进颗太阳,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老母一见庆珠就欣喜得流泪。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