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

第39章


明亮剔透的月亮于是把一种冥茫之气从烟雾中挥洒下来,一年一年,程序从不遗忘,好像深深刻进了人们心中,即使刚刚分家另过的年轻媳妇,也不会因为刚刚支起门庭忽略节日。然而近年来,自从山庄男人一年比一年多的外出做民工,不能团圆的庄户人对月亮的虔恭便大有削减,当然女人们不再供祭月亮并非出于自觉的报复心理,而是男人不在家让她们没有心情。她们心里深深铭记着这个日子,却从不在男人在家的女人面前提起,也不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提起,因为只要提起,她们便没有理由不去准备什么,她们指望蒙混过关的情态,就像当年种花生季节,偷揣花生走到队长跟前故意昂首挺胸。而男人在家的人家极少去体会一个守一年空房的女人的苦楚,她们眼气人家男人在外边挣大钱,到了中秋节,只要有机会有场合,就尽情张扬这节日该做如何准备,让那些男人不在家的女人躲不走逃不掉坐立不安黯然伤神,她们便从中获得心理平衡。她们平衡了,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却有些失衡,她们终于不得不买了月饼,换了梨枣,但坚决不烙茄饼。于是,中秋节在新时期的歇马山庄,再也没有当年的节日气息,它由毫不掩饰的向外的张扬变成半明半寐的向内的收缩,然而无论张扬还是收缩,人们终是逃不过由它带来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
  这是秋风越吹越欢丝毫不见疲倦的中秋节的前一天,月月放学后在镇上买了二斤肉四斤月饼六斤葡萄,回到下河口娘家。月月先奔三嫂家——三嫂家永远是月月心中的娘家。可是母亲不在,三嫂正在锅上煎烙茄饼,油烟将她胳膊上的青伤熏得通红。三嫂抹着沾有油灰的额头引月月进屋时,并没说母亲不在,三嫂拣了一盘茄饼端到月月跟前,才说妈在大嫂家。月月拿出两斤葡萄走出屋子,心上涌出难过。月月小心翼翼藏着难过走出屯街,母亲早已在大嫂门口向东张望。月月远远喊着妈——老母蓦地笑了,密集的皱纹里释放着终于盼到的喜悦。这是一种苍老的喜悦,就像槐花在六月季节里的停留,土黄是它的底色。月月搀扶母亲进院时,母亲说,我可有点反常。
  月月说,怎么了?
  母亲说,我一闻油烙茄饼就恶心,你说这不是反常?
  月月说,怎么回事?
  母亲说,谁知道呢,就是老了呗。
  当和老母走进屋子,看到大嫂家屋里屋外冷冷清清没有半点过节的气氛,月月才彻底明了老母强调恶心油烙茄饼的根源所在。母亲说大嫂洗衣服去了,月月进屋不等坐下,便吵吵就馋茄饼她要亲自来做。月月拿出包里的猪肉,到园里摘了茄子,堂屋里咚咚咚剁了起来,待大嫂端衣服进来,喷着油香的茄饼已经端上桌子。大嫂见月月回来并在做饭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晒衣服一边解释说,茄饼是要等明天再做的,衣服攒得太多满屋臊味。这解释的于理不通显而易见,但月月依然以自己馋茄饼为由给了大嫂堂皇的台阶。声称一闻茄饼就恶心的母亲,晚饭时磨砺着所剩无几的牙齿,细嚼慢咽吃掉两个,而大嫂且再三推托不爱吃茄饼,饭桌上筷箸迟缓恍如刚刚过门的新媳妇。
  吃罢晚饭,月月说妈,咱们到院里凉快凉快。就把母亲领到院门口的合欢树下,一只蒲团一只小凳托住一对母女在灰暗的暮色里。月月说妈,我有件事情跟你商量。
  母亲说,是不是怀孕要打掉?
  月月说,不是。妈,我给咱翁家丢脸了,可我认这么做。
  母亲深陷的眼仁跳出一丝惶悚,继而平静下来。母亲说,妈这辈子,没做丢脸的事,也从没改过主意,认定的事从不改主意。
  月月说,妈是旧时代的人,我是新时代的人,我们赶的时候不一样。
  母亲说,妈懂。母亲又说,月月,妈信你就像信自个,你做什么事妈不管,只要记着一点,不伤天害理,天长着眼哪。
  月月顿时不语,月月在听到母亲说到天长着眼时不再说话,那静静地划着地面的样子好像天真地在审视她。
  见女儿无话,母亲又说,妈早觉出你结婚不得意,是不是国军待你不好?
  月月摇头。
  是不是公婆待你不好?
  月月摇头。
  那是你生了外心?
  月月没摇头也没有点头,一只黑蝙蝠扑棱棱滑翔而至又扑棱棱升飞别处。母亲聚满皱纹的脸腮蓦地染进茄色,委靡多时的神情一下振作起来。
  母亲说,是这样妈就只有一句话,你永远别登咱家门,妈四十岁上也生过外心,可妈拿柴火烧掉了它,你看这指头。
  月月知道母亲食指有块伤疤,她没有抬头去看。月月依然在地上静静地划着,似乎想把心底所有的迷乱都划在地上。许久,月月抬起头来,去握住母亲烧伤的手指,泪花盈出眼角。月月说妈,国军那方面有病,我自从进林家门他就从没给过我。我……我以为是他有病才叫我分心,可是现在我知道,他就是好了,我这心也收不回来了。我想那人都快想疯了,我课都上不下去。
  能收回!母亲斩钉截铁说,你就去想一点,野男人没有好的,他们耍女人就像三岁孩子耍泥娃娃,天下最疼你的还是自个男人。
  月月终于不再划地,她抬起头看着母亲的脸,迷蒙的泪光将母亲的面孔模糊成一团虚妄的影像。月月说妈,你叫我这心不再乱了。
  月月回到上口家里夜幕已经降临,水银一样明亮的月亮悬着冰清玉洁的深情,回望着歇马山庄山野地块、家家户户。月月走回家门火花正咬着月月头天买回的月饼在灯光下和林治帮玩跳棋。小青不在家,婆母正往碗里滗着煎好的汤药。因为月月节前回娘家是理该应当的事,大家谁也没有表示在意。月月端起汤药,走进西屋。国军看到月月没有说话,依旧偎着被垛看电视。无论是对病还是对月月,国军都不再像从前那样敏感。他有时下班回家吃几口饭就扑进西屋大睡不止,吃药还要月月摇着喊着,有时进门就打开电视,吃饭都没有正心,挨个频道调着一直看到定格再见。国军的变化一方面使月月感到轻松,一方面又使她感到无拘无束后的无措手足,就像一个长期拴养的小狗放开之后不知该上哪去——月月常常在和国军一起时不知该做什么,殷勤和冷淡都失去原来的意义,剩下的,只有不再关切却是冗长的厮守,还有月月那个潜入地下的同床异梦……
  月月放下汤药,就到井台上打水洗脸洗脚。因为母亲的话一直响在心中,月月洗漱好后,回到房里有意同国军亲近,有意在国军身上找寻从前的亲密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月月这里是从生理的角度,心理的角度,但给国军的印象却必须是纯精神的,不含任何一点肉体的欲望,因为那将会使国军再度敏感。月月说国军,我回一趟娘家心里不好受。国军说我知道,妈又不在三嫂那。月月说这是一个原因,主要原因是过节大嫂家冷冷清清,我没结婚时,妈可从没过过这样的节。国军调出一个足球,又赶紧给调了过去,国军声称在学校读书时是个准球迷,不知为什么结婚之后他总是躲着足球,他调出一个唱歌的频道,之后跟月月说你那三个哥哥可真不争气,就一个老人也要轮着养。月月叹口气,说,也真怪,日子过着过着竟能过出意想不到的难处,我婚前就从来没有想过母亲会有这步田地,咱将来无论怎样,可一定要待好老人,不能让老人难过。月月没想到说自己母亲引出国军母亲,这话走到的结果让月月非常满意,或许正是她存了一些心机的缘故。
  听到月月的话,国军转过脸对着月月,淡淡地飞过一个柔和的眼波,说我媳妇儿真是打着灯笼难找。月月在接受那个好久不曾有过、恍若隔世的眼波时,生理上没有生出什么欲望,心理上也没有生出感动,只是觉得有一个人,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向她打着招呼。这人形容模糊举止混沌,但那动作那举止,还勉强可以认出是一个曾与自己亲近过的亲人。月月于是回应他的招呼以表礼节,并试图追赶他希望看得更清。睡觉时,月月扳过国军,让他讲了一个多小时小时候爸爸妈妈管他的一些故事。
  月月被沁凉的秋风掀动的心,被老母一席话碾碎之后,竭尽心机培养对国军的亲密,以期铲锄小苗一样铲除在压抑中成长的外心的时候,一个人仅用一个柔婉的声音,就使小苗一瞬间突破重压,长成参天大树。
  那是一个月华似镜如水的八月的夜晚,月月因为睡不着觉拿起婆母织了多日的毛衣就着月光编织。刚织下两圈,就听门口响起快捷的脚步声,月月没有抬头,月月知道是小青回来了。一连几天小青都日落之后很晚才回来,小青进门看见月月,嘎一声笑起来,说嫂子你怎么知道我给你带回礼物在这等我?月月听出小青的语调里有一种裹不住的欢喜,说什么好事把你乐成这样都忘了晚饭?小青凑到嫂子跟前,咔啷,扔下一只小盒子,月月接住,在月光下打开来,见是一对假水晶耳环。月月说,我教书,可不能戴它。小青说,教书怎么不能戴?月月伸手还给小青,说小青,我最不适合戴这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这时,只见小青咯咯咯笑出声来,她变魔术似的迅速从月月手中收回盒子,神经兮兮将嘴送向月月耳旁,骗你那,我还不了解你吗?这是一个朋友送我的。月月受了欺骗却并没生气,骂句死妮子就跟着问,怎么处对象了?迷上哪位狗熊?小青跟月月说话一向没正经,月月也这么半正半谑地跟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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