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传/宋益桥

第60章


尚未来得及喊 
救命,已经再度下沉。这时节两根竹竿把我挑了起来,成绩是不及格,一个 月后补考。补考的时候也许是太紫张,老毛病又发了,身体又往下沉,据同 
学告诉我,我当时在水里扑腾得好厉害,水珠四溅,翻江倒海一般,否则也 不会往下沉。这一沉,沉到了池底,我摸到大理石的池底,滑腻腻的。我心 
里明白,这一回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便在池底连爬带泳的前进,喝了几口水 之后,头已露出水面,知道快泳完全程了,于是从从容容来了几下子蛙式泳, 
安安全全地跃登彼岸。马约翰先生(按为清华学校体育教师)笑得弯了腰, 挥手叫我走,说:‘好啦,算你及格了’。”
当梁实秋有声有色地写到四十年前这一颇为滑稽的场面时,可以肯定, 除了感到好笑外,心头一定也夹杂有几分莫明其妙的失落感。
梁实秋尤其怀念故乡北京,怀念童年时期在北京度过的那种黄金般的岁 月。在这方面,他有一组集中回忆故都生活的作品:《听戏》、《放风筝》、
《北平的街道》、《北平的零食小贩》等等,通过重温几时的经历见闻,他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永远让人憧憬的梦幻世界。
他的回忆是琐细的,但却充满了情致韵味,读后甚或能让与之不相于的
人也难免产生“思古之幽情”。比如他回忆儿时北京街道的名字就是饶有趣 味的,非常富有民族的传统文化色彩:“北平街道的名字,大部分都有风趣, 
宽的叫‘宽街’,窄的叫‘夹道’,斜的叫‘斜街’,短的有‘一尺大街’, 方的有‘棋盘街’,曲折的有‘八道湾’‘九道湾’,新辟的叫‘新开路’, 
狭隘的叫‘小街子’,低下的叫‘下洼子’,细长的叫‘豆芽菜胡同”。有 许多因历史沿革的关系意义已经失去,例如,‘琉璃厂’已不再烧琉璃瓦而 
变成书业集中地,‘肉市’已不卖肉,‘米市胡同’已不卖米,‘煤市街’ 已不卖煤,‘鹁鸽市’已无鹁鸽,‘缸瓦厂,已无缸瓦,‘米粮库,已无粮 
库。更有些路名称稍嫌俚俗,其实俚俗也有俚俗的风味,不知哪位缙绅大人 自命风雅,擅自改为雅驯一些的名字,例如,‘豆腐巷’改为‘多福巷’,
‘小脚胡同,改为‘晓教胡同’,‘劈柴胡同’改为‘辟才胡同’,‘羊尾 巴胡同’改为‘羊宜宾胡同’,‘裤子胡同’改为‘库资胡同’,‘眼乐胡 
同’改为‘演乐胡同’,‘王寡妇斜街’改为‘王广福斜街’??幸而北平 尚没有纪念富商显要以人名为路名的那种作风。”看,梁实秋对自己的故乡 
有多么熟悉,而在这种娓娓细语中又透露出多少的亲切。
似乎事无巨细,凡是与北京有关系者,梁实秋讲起来无不如数家珍,且 总是充满了一脉深情。上到典章文物的历史变革,下到市井间的风味小吃, 
象通过了程序处理后的电脑一样,他全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而且随着时光 的流逝而印象愈益分明。就说小吃吧,从“豌豆黄”“热芸豆”“铁蚕豆”
“豆腐丝”“豆渣糕”“ 儿糕”“浆米藕”到“爬糕”“油炸花生仁”
“糖葫芦”等等,梁实秋全都能一一说出它们的制作方法,味道特点。如若 追究一下梁实秋之所以然的原因,很容易使我们想起他谈京剧时说的一番 
话:“我很早就离开北平,与戏也就疏远了,但小时候还听过好戏,一提起 老生心里就泛起余叔岩的影子,武生是杨小楼,老旦是龚云甫,青衣是王瑶 
卿、梅兰芳,小生是德珺如,刀马旦是九阵凤,丑是王长林??。有这种标 准横亘在心里,便容易兴起‘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一句话说到家,他 
是太热爱自己的故乡了!
五、退休
1966 年 8 月 14 日,在台北宽敞漂亮的欣欣餐厅里,举行了一次有六十 多人参加的盛大宴会。参加者全系台湾师范大学英语系和英语研究所同人。 
人们欢声笑语,喜气洋洋,充满了欢乐喜庆气氛。
宴会厅上最显眼的一个位置上,坐着一位幡然老者。他身躯不十分魁伟 但却厚实,穿一身中式衣装,宽阔的前额下架着一副宽边眼镜,器宇宏深, 
意态安闲。一望而知是个风度、修养俱佳的知识分子。
老者正是梁实秋。他在师大服务已经 16 年,若把年青时在大陆的“教龄” 也计算在内,则他从事教育事业已足足有四十多个年头。敏感的人们常感叹 
人生如白驹过隙。梁实秋对此算是有了切身体验。他今年已整整六十三岁, 昔日的风华少年如今变成了龙钟老者。在考虑了多方面情况之后,他于今年 
提出了退休的要求,并很快获得了批准。今天,正是师大英语系全体同人在 此设宴饯别,向这位名播海内外的文教界巨子致敬。
其实,梁实秋要退休的念头在此之前很久就已萌生了。 到台湾后的十来年,梁实秋夫妇便日渐面临着“老”“病”的威胁。 
首先是程季淑,搬进安东街自建的新居不久,便患上了严重的匐行疹, 中医又称之为“转腰龙”。围绕腰部长出一连串小疱,发病原因不明而剧痛。 
西医除能镇痛外别无办法可想。有一度很紧张,一位朋友来探望病人,偷偷 地把梁实秋拉到一旁低声说:“此病不可轻视,等到腰上的一条龙合围一周, 
人就不行了。”搞得梁实秋惊恐不安。也有人很不严肃,来家后“笑嘻嘻的 四下打量着说:‘有这样的房子住,就是生病也是幸福。’”又使得梁实秋 
愠怒交加。所幸有朋友给推荐了一位中医,用自己密制的偏方治疗,后竟妙
手回春。 随后,梁实秋本人也开始生起须时时注意调护保养的“富贵病”。他得
的是老年性糖尿症。他自己认为“饮食无度,运动太少”为致病之由。程季 淑则引咎自责,认为是自己“所调配的食物不当”。但总而言之,自从发现 
了病症开始,梁实秋便被特别“保护”起来,再也不能随随便便,尤其在饮 食上,必须特制“食谱”,不可违犯。
这种情况是很令人感到别扭的。比如,遇到有各种形式的宴会而又非参 加不可,程季淑便预先特制一枚“三文治”,放在梁实秋口袋里。等到宴会 
开始,所有人都笑迷迷地举箸互让时,他只能“取出三文治,道一声‘告罪’, 徐徐啮而食之。”这不仅使别人败兴,就是梁实秋自己,看着满桌的佳肴美 
味,既禁不住食指蠢动,却又不敢下箸欣赏,那份洋罪也够受的。
再比如,糖尿症严禁甜食,这也是为梁实秋很难忍受的。梁文琪谈过这 方面情况:“父亲??自罹患消渴后,禁糖。他本非特嗜甜食,但是物以稀 
为贵,此刻甜点,巧克力、汽水,较甜的水果,乃至放了糖的莱肴,一齐变 成了伊甸园中的美味苹果,越不准吃越想吃,此上帝之所不能禁也,纵然不 
能公然大嚼,私下小尝实所多有。每以此发病,赖有特效药耳。”
更为严重的是,梁实秋在饮食数量上也必须严加克制,说句白话吧,就 是不能吃泡肚子。他尝大诉其苦:“糖是不给我吃了,碳水化合物也减少到 
最底限度,本来炸酱面至少要吃两大碗,如今改为一大碗,而其中三分之二 是黄瓜丝绿豆芽,面条只有十根八根埋在下面。一顿饭以两片面包为限,要 
我大量的吃黄瓜拌粉。动物性脂肪几乎绝迹,改用红花子油。”可以想见,
对于一个一生以追逐口腹之欲为乐的人,忽而实行如此的“苦行”,该是多 么的烦恼不堪。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要活命就只能这样。
病,不能不使梁实秋开始考虑如何更妥善地安排自己的生活。 还有防不胜防的不虞之虞,也会给人造成一定的心理影响——
1963 年 12 月 18 日,梁实秋一家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危险。那天程季淑在 市场上买来几尾黄缮,准备以生炒鳝丝招待刚从美国回家省亲的女儿梁文 
蔷。正在兴高采烈地操作时,忽有强盗闯入家中,程季淑在厨房里“闻警急 奔入室,见盗正在以枪对我作欲射状。她从容不迫,告之曰:‘你有何要求, 
尽管直说,我们会答应你的。’盗色稍霁。这时候门铃声大作,盗惶恐以为 缇骑到门,扬言杀人同归于尽。季淑徐谓之曰:‘你们二位坐下谈谈,我去 
应门,无论是谁吾不准其入门。’盗果就坐,取钱之后犹嫌不足,夺我手表, 复迫季淑交出首饰,她有首饰盒二,其一尽系廉价赝品,立取以应,盗匆匆 
抓取一把珠项链等物而去。”但这个倒霉的强盗当天晚上就被逮住了,半月 后就地正法。以人道主义为本的梁实秋和程季淑在定谳前竟“力求警宪从轻 
发落,声泪俱下”。终于枪毙后,他们还“为之痛心者累日”。可以想见这 次突发事件对他们的心理影响是难以忽略的。必须尽快调整一下生活秩序以 
与现实状况取得谐调,他们这样想。
终于有那么一天,夫妇俩相偕步出巷口散步,邻家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口, 手指着程季淑笑说:“你老啦,你的头发都白啦。”童言无忌,但他们两人 
却都不禁惊然而惊。回家后,程季淑说:“我想去染头发。”梁实秋很温和 柔婉地劝慰道:“千万不要。我爱你的本色。头白不白,没有关系,不过我 
们是已经到了偕老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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