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传/宋益桥

第62章


按照常理,这应该是非常令人苦恼的事。历练如杜工部,五十六岁时作
《耳聋》诗,尚以“眼复几时暗?耳从前月聋”为憾。热情澎湃的乐圣贝多 芬终生为耳聋而痛苦不堪就更不用说了。但梁实秋在这种时刻表现得独为洒 
脱超俗,完全视为正常的生理新陈代谢现象,丝毫不以因耳聋而造成生活上 的诸多不便为苦。他表明自己的旷达襟怀说:“耳顺之年早过,当然不能再
‘耳闻其言,而知微旨’。聋聩毋宁说是人生到此的正常现象之一。淮南子
说‘禹耳三漏’,那是天下之大圣,聪明睿知,一个耳朵才能有三个穴,我 们凡夫俗子修得人身,已比聋虫略胜一筹,不敢希望再有什么畸形发展。霜 
降以后,一棵树的叶子由黄而红,由枯萎而摇落,我们不以为异。为什么血 肉之躯几十年风吹雨打之后,刚刚有一点老态龙钟,就要大谅小怪?世界上 
没有万年常青的树,蒲柳之姿望秋先落,也不过是在时间上有迟早先后之别 而已。所以我发现自己日益聋蔽,夷然处之。”
“夷然处之”说的是现实态度,还只表明梁实秋在人生观念上的辽脱明 达;由耳聋问题而引起的另一番发挥,则更说明他对一个有趣问题的深切体 
察:聋子也有很大的便利。因为凡是不愿或不便回答的问题一概可以不动声 色的置之不理,顾盼自若,面部无表情,大模大样的作大人物状,没有人疑 
心到你是装聋。他一再的叮问,你一再的充耳不闻,事情往往不了了之。试 想,可以省却多少是非!又可以避免多少尴尬!而且,照梁实秋看来,“人 
世间的声音大多了,虫啾、蛙鸣、蝉噪、乌啭、风吹落叶、雨打芭蕉,这一 切自然的声音都是可以容忍的,唯独从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音波和人手操作 
的机械发出来的声响,往往令人不耐。”一旦耳聋失聪,那么这一切便可永 远不再骚扰于耳,试想,又可以获得多少耳根清净!
事情尚不止于此,梁实秋还有更精彩的言论:“世上说坏话的人多,说 好话的人少,至少好话常留在人死后再说。白居易香炉峰下草堂初成,高吟
‘从兹耳界应清静,兔见啾啾毁誉声’。如果他耳聋,他自然耳根清净,无 需诛茅到高峰之上了。有人说,人到最后关头,官感失灵,最后才是听觉, 
所以易箦之际,有人哭他,他心烦,没有人哭他,怕也不是滋味,不如干脆 耳聋。”
梁实秋由自家的耳聋引生出如许奇想妙论,令人闻之真如醍糊灌顶,能 说他不是一个对眼前大千世界别有会心的通人、智者吗?
但是,决不能因此就断定梁实秋是一个世间红尘生活的否定者、逃遁者, 以为他是厌倦了现实生活才发出那些奇想妙论的。不,事实恰好相反,不会 
再有比他更热爱生命与生活的了。而且,他寻觅、体悟生活真谛的途径,不 是通过对那种顶天立地、可歌可泣的英雄业绩的观照,而是将自己整个的沉 
入到普通的日常生活之中,一点点,一滴滴地去咂摸、品尝那不易被察觉的 生活之“味”,并从而陶冶、涵养自己的心智,使之达到更高的层次和水平。
可以断言,如果不具备相当的主观修养,如果对生命与生活的体悟达不 到相当的深度,那就不容易理解梁实秋在这方面表现出的特点,只会把他的 
一些想法或举措视作畸言畸行,付之一笑而后己。但如果你也正好是个曾经 沧海并且善于思索解悟人生的会心人,那么,你就会由衷地赞叹梁实秋真正 
懂得生活、捕捉到了生活的精髓。
梁实秋去美国西雅图看望女儿一家时,住的是一座“方方正正的见棱见 角的”楼房,由于楼体通身刷了一层白颜色,所以当地人都管它叫“白屋”。 
从表面看,梁实秋在白屋的生活是单调的,但他自己一点也没有那种感觉。 不说别的,单是每天清晨拉开窗帘朝远方眺望一阵,就使他感到了生活的丰 
富充实、刻刻常新。他非常喜欢站在窗前边思索边眺望,似乎在所看到的每 一简单景物里都能感受到无穷的趣味。他对着窗外沉思,犹如那个痴迷的哲 
人康德对着远方的绿树沉思一般。所不同的是,康德思索的是永远难以破解 的“头顶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是深刻繁难的哲学问题;而梁实秋感 
兴趣的,则是蓝天覆盖下那充满生机的万汇万有,是极其细微零屑而又活生
生的生活本身。 梁实秋在“白屋”的窗前,都看到了些什么呢?其实说来真是简单之至,
天天都是千篇一律:“东边隔街是一个小学操场,绿草如茵,偶然有些孩子 在那里蹦蹦跳跳;北边是一大块空地,长满了荒草,前些天还绽出一片星星 
点点的黄花,这些天都枯黄了,枯草里有几株参天的大树,有枞有枫,都直 挺挺的稳稳的矗立着,南边隔街有两家邻居,西边也有一家。”如此而已。 
然而,就是这平淡而单调的自然景观,成了梁实秋每天都要津律有昧地参究 上一大阵的对象。
有时要是在这“静”的画面上再出现“动”的生命,那梁实秋的情绪更 会格外高涨,在窗前一直站得两腿清酸而后止。有一段时间,他看到每天清 
晨“有两个头发斑白的老者绕着操场跑步,跑得气咻咻的,不跑完几个圈不 止,其中有一个还有一条大黑狗作伴。黑狗除了运动健身之外,当然不会轻 
易放过一根电线杆子而不留下一点记号,更不会不选一块芳草鲜美的地方施 上一点肥料。”每当这时候,梁实秋的情致会立即变得十分美好起来,心情 
就象窗外滴着露珠的草地一样清新。至于为什么会生出这种变化,连他自己 都有点感到奇怪。
碰上天气晴和的时候,他还常看见有“十八、九岁的大姑娘穿着斜纹布 蓝工裤,光着脚在路边走。”这时候,他可简直要忍不住想入非非了:“白 
皙的两只脚光溜溜的,脚底板踩得脏兮兮,路上万一有个图钉或玻璃碴之类 的东西,不知如何是好?日本的武者小路实笃曾经说起:‘传有久米仙人者, 
因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日腾云游经某地,见一浣纱女,足腔甚白,目眩 神驰,凡念顿生,飘忽之间已自云头跌下’(见周梦蝶诗《无题》附记)。 
我不会从窗头跌下,因为我没有目眩神驰。”梁实秋没有从“窗头跌下”, 证明他比“久米仙人”道行更高深,能够约束自己,固可引以为傲。但他却 
没法禁止自己情绪的自然流露。当他在窗前伫立多时,笑微微地走下楼时, 看着他那怡然自得的神色和轻快矫健的步履,连他那两个少不更事的外孙都 
感到奇怪,不知外公为什么会有那么好的心情。
以微笑态度面对人生,这在梁实秋,并不是一时一地为然。在超然物外 的楼头俯瞰人生,他轻松裕如,心境清明,在沉入于生活里层咀嚼体验人生 
时,他同样保持了良好的心态。这时,他加倍地注意观察、体味生活,或由 人及己,或由己推人,不断转换着角色,从而在许多极为普通的生活现象里 
提炼出味之无尽的人生的“理”和“趣”。
他曾模仿金圣叹《三十三不亦快哉》,作《不亦快哉》一文。这该是他 长期注意观察研究生活后的所得。
他所归纳的人生“不亦快哉”共十一则,读来趣味盎然,而又于人良有 教益:
一、晨光熹微之际,人牵犬(或犬牵人),徐步红砖道上,呼吸新鲜空 气,纵大奔驰,任其在电线杆上或新栽树上便溺留念,或是在红砖上排出一 
滩狗屎以为点缀。庄子曰:道在屎溺。大道无所不在,不简秽贱,当然人犬 也应无所差别。人因散步而精神爽,犬因排泄而一身轻,而且可以保持自己 
家门以内之环境清洁,不亦快哉!
二、烈日下彳亍道上,口燥舌干,忽见路边有卖甘蔗者,急忙买得两根, 一手挥舞,一手持就口边,才咬一口即入佳境,随走随嚼,旁若无人,蔗滓 
随嚼随吐。人生贵适意,兼可为“你丢我捡”者制造工作机会,潇洒自如,
不亦快哉! 三、早起,穿着有条纹的睡衣裤,趿着凉鞋,抱红泥小火炉置街门外,
手持破蒲扇,对着火炉徐涂扇之,俄而浓烟上腾,火星四射,直到天地氤氲, 一片模糊。烟火中人,谁能不事炊爨?这是表示国泰民安,有米下锅,不亦 快哉!
四、天近黎明,牌局甫散,匆匆登车回府。车进巷口距家门尚有三五十 码之处,任司机狂按喇叭,其声呜呜然,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急,门 
房里有人竖着耳朵等候这听惯了的喇叭声已久,于是在车刚刚开到之际,两 扇黑漆大铁门呀然而开,然后又訇的一声关闭。不费吹灰之力就使得街坊四 
邻矍然惊醒,翻个身再也不能入睡,只好瞪着大眼等待天明。轻而易举的执 行了鸡司晨的职务,不亦快哉!
五、放学回家,精神愉快,一路上和伙伴们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尚不 足以畅叙幽情,忽见左右住宅门前都装有电铃,铃虽设而常不响,岂不形同 
虚设,于是举臂舒腕,伸出食指,在每个钮上按戳一下。随后,就有人仓黄 应门,有人倒展而出,有人厉声叱问,有人伸颈探问而瞠目结舌。躲在暗处 
把这些现象尽收眼底,略施小技,无伤大雅,不亦快哉!
六、隔着墙头看见人家院内有葡萄架,结实累累,虽然不及“草龙珠” 那样圆,“马乳”那样长,“水晶”那样白,看着纵不流涎三尺,亦觉手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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