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传/宋益桥

第65章


 
对无害于别人、无害于社会的嬉皮行为,他给予了那么严厉的批评,适足以 表明人在价值观念上一旦发生断裂后会产生怎么可怕的隔膜。我们一点也不 
以为嬉皮士的行为是正常的、健康的,更不以为他们的价值观念是进步的、 文明的,但我们同样要指出,梁实秋在这里使用的价值观念不折不扣是传统 
的、陈旧的。在大半生中,梁实秋坚持新的思想立场,追求科学、文明、追 求民主、自由;然而,他毕竟始终生活在一个以农业经济为支柱的社会中, 
因而当社会真的进入一个更高层次时,对那种社会形态下同样会存在的某些 社会问题,他便表现得格格不入、极不适应。请看,他能够容忍封建时代刘 
伶一类人的风流狂放,以为“无伤大雅”;却唯独不能容忍嬉皮士的玩世不 恭,称之为“人中渣滓”。这真是值得当代社会尤其是当代以思想先驱自命 
的知识分子们百倍重视的一个思想课题。
梁实秋夫妇在美国度过了一个“豪华的”蜜月旅行。四个月后,即 1970 年的 8 月 19 日,他们双双飞回台北,又重新回到了久已习惯了的生活秩序之 
中。
不过,梁实秋很快就意识到,这种为他深深喜爱的“生活秩序”不会延 续很长时间的了。现在,有两件大事摆到了他的面前。
首先,妻子的健康状况已大不如前。觉察到这一点后,梁实秋说:“我 便尽力减少在家里宴客的次数,我不要她在厨房里劳累,同时她外出办事我 
也尽可能的和她偕行。”可是,有一天,程季淑还是突然之间倒下了。经检 查,是患了高血压所致。事为远在美国的女儿梁文蔷闻知后,屡屡写信来催 
促二老迁居美国,以便就近照料。
其次,但也是更重大的一件事是,自七十年代初以来,国际关系便开始 酝酿着重大变革。美国再也不能无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存在,尼克松总统入 
主白宫后,与国务卿基辛格博士通力合作,加速了同中国改善关系的进程。
到 1972 年,两个大国终于签署了“上海公报”,正式建立外交关系,结束了 长达二十年的敌对状态。对于台湾社会,这一事件有如一次超级地震,立即 
引起了强烈震动。饱经沧桑的梁实秋,在重要关头再一次表现了虑事周严谨 慎的性格特征。他在对时局认真进行了分析研究后,“终于下了决心,卖掉 
房子,结束这个经营了多年的破家,迁移到美国去。”
于是,1972 年 5 月 26 日,距上次的“蜜月旅行”不到两年,梁实秋夫 妇又一次来到风光明媚的美国西雅图市。而且,他还肯定地认为:此生将要 
终老于异域了!
三、文坛三忆
正当梁实秋在海外安享晚年、精心地构筑他的散文艺术世界的时候,在 中国大陆上,却正发生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大劫难。那场至今仍被一些人 
怀念着的“文化大革命”,经过几十年的酝酿发酵,完全合乎历史发展逻辑 的爆发了。之所以说它“合乎历史发展逻辑”,实在因为它实际是一种“势 
能”积聚满盈后的必然结果。就是说,它的发生既是有意为之,也是自然之 势。既然蓄势已久,因而一旦爆发,必然会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暴烈性。它残 
酷地吞啮着“文化”,吞啮着一切有可能与它具有“异己性”的生灵,甚而 也吞啮着自身。它把自古以来人们便视如生命一般宝贵的尊严和人格象面团 
一样地揉来揉去,而后,在魔鬼的型模里复制成各种各样的怪形状。
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说,这真是一个欲哭无泪的时代。他们饱读诗书, 熟悉古今中外的历史掌故,知道文明发展中的兴衰嬗替规律,但象眼前所发 
生的现实,则在史书上都是绝无仅有的。在任何一部词典里,都没法找到一 个内容堪与“文化大革命”比并的词汇。一切都在劫难逃,知识分子只能象 
软弱的羊羔一样任由宰割。一批又一批的人被拉上街头、广场,让高贵的灵 魂蒙受羞辱;一批又一批的人被投进牢房、监狱,在威严和皮鞭下苟延性命; 
还有一批又一批的人无声地倒下了,张着迷惘的眼睛离开人世。科学家、学 者、教授、诗人、艺术家等等名称本身,这时已变成一种羞辱,一种讽刺。 
就象一位诗人后来忧伤的咏唱一样,有多少善良无辜的灵魂在寒风中簌簌发 抖:
它们都是不幸的产物 早已失去了自己的本色 在各式各样的花盆里 受尽了压制和委屈 生长的每一个过程 都有铁丝的缠绕和刀剪的折磨 任人摆布,不能自由伸展 
一部分发育,一部分萎缩 以不平衡为标准 残缺不全的典型 象一个个佝偻的老人 夸耀的就是怪状畸形 有的挺出了腹部 有的露出了块根 留下几条弯曲的细枝 
艺麻大的叶子表示还有青春
在那些年代里,生活于“水深火热”地方的梁实秋遥望故园,不禁忧心 如焚。他是多么惦念他在文坛上的那些朋友们呵!懦弱无能的沈从文还在人 
世吗?“窝窝囊囊”的老舍听说解放后“表现”不错,能够摆脱这场厄运吗? 还有善良纯真、年轻时就多灾多病的女友冰心,能经得起这种折腾吗?隔着 
海峡,隔着大洋,梁实秋心神不安,努力采集着各种各样的信息,而后综合、
分析、研究,推测和判断着朋友们的行止安危。
1968 年,老朗友顾一樵来到台北梁实秋的家中,告诉他冰心死了。这噩 耗象在他的头顶炸响了一颗轰雷,顿使他悲恸难抑,涕泗横流。后来,读到 
谢冰莹的《哀冰心》一文,里面说:“冰心和她的丈夫吴文藻双双服毒自杀 了。”梁实秋更加信以为真。那些日子,他寝食俱废,心情沉痛,终日沉浸 
在思念朋友的悲哀中,他想起当年出国留学、在海船上与冰心订交,又一起 讨论写作的情景:想起在美国时密切交游、一起演出《琵琶记》的往事;也 
想起抗战期间及其后一段时间的过从。前尘历历,如今倍觉珍贵。他哀叹着:
“冰心今年六十九岁,已近古稀,在如今那样的环境里传出死讯,无可惊异。” 他又悲痛欲绝的陈述说:“看样子,她是真死了。她在日本的时候写信给赵 
清阁女士说:‘早晚有一天我死了都没有人哭!,似是一语成谶!可是‘双 双服毒’,此情此景,能不令远方的人一洒同情之泪!”怀着对朋友的悼惜 
之情,梁实秋认真清理了他手头的冰心遗物——书简。为抒发哀思,还着手 写作了《忆冰心》,发表在台北《传记文学》的十三卷第六期。
清点冰心书信时,他读到抗战时期冰心由呈贡寄到雅舍的一封信,里面 有几句话:“你是个风流才子,‘时势造成的教育专家’,同时又有‘高尚 
娱乐’,‘括鱼填鸭充饥’。所谓之‘依人自笑冯欢老,作客谁怜范叔寒’ 两句(你对我已复述过两次)真是文不对题,该打!该打!只是思家之念, 
尚值得人同情耳。你跌伤已全愈否?景超如此仗义疏财,可惜我不能身受其 惠。我们这里,毫无高尚娱乐,而且虽有义可仗,也无财可疏,为可叹也。” 
想及冰心聪睿蒀藉、潇洒倜傥的风仪,梁实秋不由再一次哀从衷来,泪眼模 糊。
《哀冰心》一文,与梁实秋此前所作的怀念旧友作品相比,不同之处在 于是在哀痛逾恒的情况下写的。所以,字里行间浸透了作者对老朋友的深挚 
感情。往昔的每一滴细小往事,在作者看来,都显得比黄金更珍贵,都化作 追思亡友的缕缕情思。文中述及两件小事:“在昆明,我写信给她,为了一 
句戏言,她回信说:‘你问我除生病之外,所作何事。象我这样不事生产, 当然使知友不满之意溢于言外。其实我到呈贡之后,只病过一次,日常生活 
都在跑山望水,柴米油盐,看孩子中度过。??’在抗战期中做一个尽职的 主妇真是谈阿容易,冰心以病躯肩此重任,是很难为她了。她后来迁至四川 
的歌乐山居住,我去看她,她一定要我试一试他们睡的那一张弹簧床,我躺 上去一试,真软,象棉花团,文藻告诉我他们从北平出来什么也没带,就带 
了这一张庞大笨重的床,从北平搬到昆明,从昆明搬到歌乐山,没有这样的 床她睡不着觉!”真是一言一物俱关情,一张床一封信中都凝结着说不尽的 友谊。
然而,极富戏剧色彩的是,梁实秋在海外听到的冰心之死是一次误传。
1972 年春天,凌叔华从伦敦寄给梁实秋一封信,告诉他“冰心依然健在。” 惊喜之余,梁实秋急忙检阅其它有关冰心的资料,终于在 5 月 24 
日的香港《新 晚报》上,读到一篇标题为《冰心老当益壮酝酿写新书》的报道。他根据自 己半生来积累的阅读政治性文章的经验,煞费苦心地推敲了这篇文章,最后 
得到了五点有关冰心的确切信息:
(一)冰心今年七十三岁,还是那么健康,刚强,洋溢着豪逸的神采。
(二)冰心后来从未教过书,只是搞些写作。
(三)冰心申请了好几次要到工农群众中去生活,终于去了,一住十多
个月。
(四)目前她好象是“待在”所谓“中央民族学院”里,任务不详。
(五)她说:“很希望写一些书,”最后一句话是“老牛破车,也还要 走一段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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