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传/宋益桥

第66章


不管在“报道”的文字之外,另外还暗含了多少复杂难言的内容,“冰 心依然健在”的事实还是值得庆幸的。梁实秋兴高采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急忙写信给《传记文学》主编刘绍唐,更正自己“轻信传闻的夫误”。
不到一个月,他又获得了一些有关冰心的更为详尽的新信息。那是香港 一家报纸刊登的一位美籍教授探访大陆时的“谈话”,其中谈及冰心与吴文 藻的近况,说是——
他俩还活在人间,刚由湖北孝感的“五七干校”回到北京。他还谈到梁 实秋先生误信他们不在人间的消息所写下的悼念亡友的文章。冰心说,他们 
已看到这篇文章。这两口子如今都是七十开外的人。冰心现任职于‘作家协 会’,专门核阅作品,作成报告交予上级,以决定何者可以出版,何者不可 
发表之类。至于吴文藻派什么用场,未见道及。这二位都穿着绉巴巴的人民 装,也还暖和。曾问二位夫妇这一把年纪去干校,尽干些什么劳动呢?冰心 
说,多半下田扎绑四季豆。他们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曾被斗争了三天。
一句“他俩还活在人间,”加上“??交予上级??绉巴巴的人民装?? 也还暖和??下田扎绑四季豆??斗争了三天”云云,使得梁实秋鼻子发酸, 
热泪满眶。由此,他更深切地体会到大陆知识分子在炼狱中倍受熬煎的艰难, 也更深切地体会到他们比肉体痛苦更其痛苦的心灵痛苦。
梁实秋又随即写给刘绍唐一封信,要他发表在刊物上。由于一些话不好 说或不便说(实际要说也无法说清楚),他的感慨十分平淡。——至少从口 吻上看是如此:
现在我知道冰心未死,我很高兴,冰心既然看到了我写的哀悼她的文章, 她当然知道我也未死。这年头儿,彼此知道都还活着,实在不易。
几乎是与“冰心事件”同时,梁实秋还听到了另一位朋友——以写湘西 小说著名的沈从文——的“死讯”。
是 1968 年的 6 月份,梁实秋翻览《中央日报》,忽在 6 月 9 日的报纸上 读到如下一则消息:
以写作手法新颖、自成一格??的作者沈从文,不久以前,在大陆因受 不了迫害而死。听说他喝过一次煤油,割过一次静脉,终于带着不屈服的灵 魂而死去了。
文章接下去还对沈从文简略描述了一番,说他“出身行伍,而以文章闻 名;自称小兵,而面目姣好如女子,说话、态度尔雅、温文”等等。然而, 
现在他“带着不屈服的灵魂而死去了!”
梁实秋久久凝视着报纸上的文字,又一次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 其实,梁实秋与沈从文并没有象同冰心那样的深交。徐志摩当年主编《晨
报副刊》,沈从文投来小说稿,徐志摩以为不错,拿给梁实秋看,他才算知 道了沈从文其人。新月时代,梁实秋主编《新月》月刊,逐期登载了沈从文 
写的一个长篇《阿丽思中国游记》,两人之间算是有了直接交往,但仍没有 见过面。梁实伙说:“当时他很穷,来要稿费,书店的人说要梁先生盖章才 
行。沈从文就找到我家来了,他人很奇怪,不走前门按铃,走后门,家里的 佣人把收据给我,我看是‘沈从文’,盖了章。后来我想下来看看他,但是
他已经走远了。”后来,梁实秋在中国公学教书,沈从文也由胡适、徐志摩 的大力举荐,“破格”到中大教书。在此期间,梁实秋了解到沈从文的不少 
佚事:比如“他是很紧张很内向的人,一个钟头的课准备了,却半个小时就 说完了,只好下课。后来他一个钟头的课就准备两小时的材料”;再如尽人 
皆知的他与张兆和女士那场富有喜剧色彩的恋爱,“他班上有个女学生叫做 张兆和??沈从文喜欢她,写信给她,她没看,都放在一个匣子里。沈从文 
平时不太与人交往,追求张兆和不成时,曾要跳楼自杀,这是学校里的人说 给我听的。张兆和不胜其扰,就把一满匣的信拿去给校长胡适之,说你的教 
员写信给我,造成我很大的困扰。胡适问她预不预备回信?她说不回,胡适 说,你不妨看看他的信,要不要交往?喜欢也可交往,不喜欢也不是太大的 
错。张兆和回家看信是写得真不错,开始交往,这就是现在的沈从文太太。” 再往后,梁实秋到了青岛大学。不久,沈从文由胡适再次推荐也到了青大, 
两人又有了大约一年多的同人之雅。说起来,他们的全部交往不过就是这一 些。
然而,尽管如此,听到沈从文的“死讯”,梁实秋还是悲痛异常,为老 友横死而唏嘘太息。他很快写下一篇《忆沈从文》的文章,以表达对故交的 深切哀悼。
但这次梁实秋比较谨慎,不敢肯定沈从文已必死。他认为“从文一方面 很有修养,一方面也很孤僻,不失为一个特立独行之士。象这样不肯随波逐 
流的人,如何能不做了时代的牺牲?”觉得有死的可能;但同时在没有进一 步证实之前,“又不敢相信报纸的消息。”所以,梁实秋的《忆沈从文》写 
完后,一直没有拿出来发表。
直到 1973 年,梁实秋读了聂华苓女士的《沈从文评传》一书,得知沈从 文果然“尚在人间”,所谓“死去”云云,显系误传。他这才在文章最后加 
上几句后记发表。他百感交集地说:“人的生死可以随便传来传去,真是人 间何世!”
冰心与沈从文之死都是误传,虽使梁实秋悲痛了一阵,但一旦了解了事 情真相,最终他还是感到欣慰的。因此,当海外人士哄传老舍的死讯时,梁 
实秋说:“听说他去年已作九泉之客,又有人说他尚在人间。是那非耶,其 孰能辨之?”显然,他是希望有关老舍之死的信息也是一次“误传”的。
然而,梁实秋的善良愿望这一次落了空。他认为不应该死的“好人”老 舍先生千真万确地死了,而且死得很惨。
之所以认为老舍“不应该死”,梁实秋是根据一定的逻辑推断出来的。 他在海外了解到,老舍自解放后,衷心拥护中国共产党,拥护社会主义 
制度,思想一直是非常活跃的,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有极其出色的表 现。创作实践上,老舍也能积极贯彻执行党的文艺路线,创作出了大量的歌 
颂共产党、歌颂领袖人物、歌颂社会主义的文艺作品。梁实秋甚至读到过老
舍的一首咏怀诗: 晚年逢盛世,日夕百无忧; 儿女竞劳动,工农共戚休。 诗吟新事物,笔扫旧风流。 莫笑行扶杖,昂昂争上游。
总而言之,即使按照最严格的政治标准,老舍在进行“脱胎换骨”的思 想改造方面,都是够格的了。
可是,还在“文化大革命”的初期,老舍就“糊里糊涂的死去了”。无 论如何,这使得梁实秋都感到难以解释。
梁实秋的困惑,在读了胡絮青编的《老舍剧作选再版后记》后,进一步 增加了。“后记”中说:“老舍生前,由于他的鲜明的政治立场也经常遭到 
敌视新社会的人的咒骂,这使得老舍很自豪。他曾经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 讲台上大声的说过:‘我本是个无党派的人。可是,我今天有了派。什么派 
呢?“歌德派”。’他把自己称为歌颂共产党的功德的‘歌德派’,把自己 的作品叫做‘遵命文学’。”梁实秋对此瞠目结舌,大惑不解:一个如此忠 
诚的“歌德派”,到头来为什么竟连一死都难以幸免呢?1980 年,老舍夫人 胡絮青去香港开画展,曾托人带给梁实秋一本《絮青画册初集》。从胡絮青 
口中听来的有关老舍死时的惨状,更使梁实秋震惊:“据说是有一天一群红 卫兵到他家里去,吵吵闹闹,动手抄家之后把他揪走了。过了些时,有人来 
通知他的夫人,就说老舍跳进积水潭自杀了,要她去认尸。她去了,只见湖 边地上一具尸体,盖着一张凉席,她要揭开看看,不准,只准她在尸体脚上 
摸摸。她摸了一下鞋袜是干的,没有水湿,随后尸体火化,可是据絮青说骨 灰念中没有骨灰,只有一副眼镜和一支钢笔”(按:梁实秋此处有关老舍死 
时情况的叙述,与当前社会上的一般说法基本相符而略有出入)。他悲愤填 膺地说:“老舍父子都是惨死,一死于八国联军,一死于‘四人帮’的爪牙。 
前者以旗兵身分战死于敌军炮火之下,犹可说也,老舍一介文人,竟也死于 邪恶的‘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毒箭之下,真是惨事。”
老舍的死,极大地刺激了梁实秋的神经。由老舍的遭遇,他联想到中国 广大知识分子的命运。
怀着对亡友的沉痛悼念之情,他在刚刚听到老舍的死讯但尚未经证实 时,即写下了一篇《忆老舍》。八十年代,从胡絮青的口中,确证了老舍己 
死的事实后,他又一连写下了《关于老舍》、《忆老舍》两篇文章。
从梁实秋对冰心、沈从文、老舍的深切追忆纪念中,充分表明了海峡两 岸知识分子之间无法割断的精神联系。
四、季淑的死
梁实秋曾在一篇题目为《老年》的散文内,比人生为“游山”,年轻人 生气勃勃,象是正向着山顶攀登,而老年人则到了下山的时节。虽则下山, 
但若能“互相扶持着走下山冈,却正别有一番情趣。”
由于身边有一位良好的伴侣——贤惠善良的妻子,梁实秋极其欣赏这“下 山”的“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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