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传/宋益桥

第67章


从妻子身上,他享受到无尽的温情与爱。
他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写下了两个年逾古稀的伴侣“手位着手的走下 山”时的动人情景:
“我有凌晨外出散步的习惯,季淑怕我受寒,尤其是隆冬的时候,她给 我缝制一条丝棉裤,裤脚处钉一副飘带,绑扎起来密不透风,又轻又暖。象 
这样的裤子,我想在台湾恐怕只此一条。她又给我做了一件丝棉长袍,在冬 装中这是最舒适的衣服,第一件穿脏了不便拆洗,她索性再做一件。做丝棉 
袍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台湾的裁缝匠已经很少人会做。季淑做起来也很费 事??佝着腰,再加上她的老花眼,实在是过于辛苦。我说我愿放弃这一奢 
侈享受,她说:‘你忘记了?你的狐皮袄我都给你做了,丝棉袍算得了什么?’
“我的生日在腊八那一天,所以不容易忘过。天还未明,我的耳边就有 她的声音:‘腊七腊八,冻死寒鸦儿,我的寒鸦儿冻死了没有?’我要她多 
睡一会儿,她不肯,匆匆爬起来就往厨房跑,去熬一大锅腊八粥。等我起身, 热呼呼的一碗粥已经端到我的跟前。这一锅粥,她事前要准备好几天,跑几 
趟街才能勉强办齐基本的几样粥果,核桃要剥皮,瓜子也要去皮,红枣要涮 洗,白果要去壳——好费手脚。我劝她免去这个旧俗,她说:‘不,一年只 
此一遭,我要给你做。’她年年不忘,直到来了美国最后两年,格于环境, 她才抱憾的罢手。
1973 年,两个人欢欢喜喜地过“腊八”时,程季淑戴上老花镜,拿过梁 实秋的纪念册,在上面一往情深地画上了一幅兰花,以兰花的高洁芬芳寄托 
自己最美好的祝愿。第二年是甲寅年,正是梁实秋的本命年,腊八那天,程 季淑又在同一本纪念册上写上了一个“一笔虎”,意犹未尽,还在旁边缀上 如下几行字:
华:明年是你的本命年, 我写一笔虎, 祝你寿绵绵, 我不要你风生虎啸, 我愿你老来无事饱加餐。
季淑 程季淑是这样的多情、温存,善于体贴别人,梁实秋为此感到极大的满
足,但他更敬重程季淑的通达明理。 他记录过如下一件事:
到台湾后,每逢过旧历年,程季淑都建议要祭祀祖先,说:“别的不提, 祖先是不能不祭的。”祭祀时,她只在厅堂正中立上梁家列袒列宗的灵位, 
梁实秋心里不安,提议也给程季淑的母亲立一个灵位,以便“一同拜祭略尽 一点孝意。”程季淑坚持以为不可,只说“另外焚一些冥镪便是。”于是, 
每至岁暮,两个人便一起虔诚的“折锡箔”、“写纸包袱”,而后由程季淑
一人去“焚送”。程季淑明知“这一切都是无稗实际的形式”,但她有一句 后很透底:“除此以外,我们对于已经弃养的父母还能做些什么呢?”
对平时居家过日子,梁实秋也发现程季淑身上有许多值得效法的宝贵之 处:“一般人主持家计,应该是量入为出,季淑说:‘到了衣食无缺的地步 
之后,便不该是‘量入为出’,应该是‘量入为储’,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 候你将有不时之需。”对程季淑的这句话,梁实秋深表赞同,以为不仅是一 
个普通过日子的问题,而且同时反映出一个人的思想认识和道德水准。
正由于此,梁实秋家始终维持了一种实惠而检朴的生活水平,决不为社 会流行的时髦风尚所动。“东西不破,不换新的。一根绳,一张纸,不轻抛 
弃。院里树木砍下的枝叶,晒干了之后留在冬季烧壁炉。鼓励消费之说与分 期付款的制度,她是听不入耳的。”有些以追逐时尚为乐的人,对梁实秋的 
家风十分惊讶,遽下评断说:“你们府上每月收入多少,与你们的生活水准 似乎
无关。”听到这样的批评,梁实秋夫妇一向是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但另一方面,程季淑又决不吝啬。金钱之事,她看得很开很透。梁实秋
说:“她常说:‘贫家富路’,外出旅行的时候决不吝啬;过年送出去的红 包,从不缺少,亲戚子弟读书而膏火不继,朋友出国而资斧不足,她都欣然 
接济,我告诉她有一位朋友遭遇不幸急需巨款,她没有犹豫就主张把我们几 年的储蓄举以相赠,而且事后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程季淑内心深处也隐藏着许多烦恼和痛苦。 自与梁实秋结婚后,大半生岁月都是在颠沛流离中渡过的。青年时代离
开故乡后,中间虽两度回去过,但计算起来,总是在家安居的日子少,在外 漂泊流浪的日子多。对于一个知情重义的赤子说来,其间的矛盾与痛苦自是 
不言而喻。她深深地怀念故园,怀念家乡的亲人。
由台北来到美国的西雅图,与女儿女婿外孙们团聚在一起,生活自然更 丰富多彩,“每逢周末,士耀驾车,全家出外部游??常常乐而忘疲”。由 
于西雅图环境优美、气候宜人,她的身体也逐渐康复,“风湿性关节炎没有 严重的复发过”。但她心头仍不时袭上一缕哀愁。她又是个性格温和内向的 
人,“从来不对任何人有任何怨诉”,只是有时在丈夫面前才“掩不住她的 一缕乡愁”。
每当妻子怀念家乡而黯然欲泣的时候,梁实秋也禁不住百感丛集。他伤 感而又有些抱歉的说:“一棵大树,从土里挖出来,移植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都不容易活,何况人?人在本乡本土的文化里根深蒂固,一挖起来总要伤根, 到了异乡异地水土不服自是意料中事。季淑肯到美国来,还不是为了我?”
时日匆匆,岁月如逝,如今的梁实秋和程季淑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老, 已是无可讳言的事实。念及青年时代的美好岁月,又想起许多或逝或存的老 
朋友们熟悉的面影,他们深为人生的短暂难期、人事的飘忽易变而感慨不已。 有一天,程季淑抚摸着梁实秋的头发,幽幽忽忽地说:“你的头发现在又细 
又软,你可记得从前有一阵你不愿进理发馆,我给你理发,你的头发又多又 粗。硬象是板刷,一剪子下去,头发渣迸得满处都是。”
记得,全记得!梁实秋同样是个多情敏感而又十分念旧的人,昔日的那 些美好往事,他哪一件也不会忘记。
两个沉浸于强烈怀旧情绪的老人,共同翻开英国诗人朋士的诗集,认真 品赏那首他们已不知读了多少遍的《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约翰, 想当初我们俩刚刚相识的时候, 你的头发黑的象是乌鸦一般, 你的美丽的前额光光溜溜, 但是如今你的头秃了,约翰, 
你的头发白得象雪一般, 但愿上天降福在你的白头上面,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约翰, 我们俩一同爬上山去, 很多快乐的日子,约翰, 
我们是在一起过的: 如今我们必须蹒跚的下去,约翰, 我们要手拉着手的走下山去, 在山脚下长眠在一起,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一个人由满头乌发到发白如雪,脸庞由青春焕发到布满绉纹,这难道仅 仅表明着岁月流逝或自然的新陈代谢现象吗?其间是否也包含着另一种更深 
奥得多的社会、生命内涵呢?梁实秋久久凝视着朋士的诗,深深地思索着。 睿智如他,也不是一切皆通,人世间有许多东西他也还至今玩味不透。最后, 
他仅微带感伤地说:“我们两个很爱这首诗,因为我们深深理会其中深挚的 情感与哀伤的意味。我们就是正在‘手拉着手的走下山’。我们在一起低吟 
这首诗不知有多少遍!”
程季淑的身体明显地衰老了,后来,连上楼都感到了极大的困难。每当 饭后上楼时,她只能“四肢着地的爬上去”。那时,她喜欢穿一件宽宽大大、 
毛毛茸茸的黑色上衣。爬楼时,梁实伙时常戏言:“黑熊,爬上去!”程季 淑即掉转头对着丈夫“吼一声,做咬人状”。梁实秋说:“进入室内,她就 
倒在我的怀内,我感觉到她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这一对老夫妻丢却忧伤, 忘怀地享受着生命旅程上最后的美好时光。
在意识到己没有多少属于他们的岁月后,他们开始对未来的日子作出安 排。那时,他们有三个最大的心愿:一是尽早办妥长期在美国居住的手续, 
二是盼望得到个机会,“双双的回到本国的土地上去走一遭”;三是再过上 两年多,便是他们结婚五十周年,夫妻俩计划“在可能范围内要庆祝一番”。 
他们也想到了“死”的问题。他们明白,和生一样,死也是不可避免的;
生和死,是自然界中的一条最基本法则。所以,他们不但“不讳言死”,反 而“常谈论这件事”。程季淑的愿望是:“我们已经偕老,没有遗憾,但愿 
有一天我们能够口里喊着‘一二三’,然后一起同时死去。”梁实秋则颇冷 静、客观,认为“这是太大的奢望,恐怕总要分个先后。先死者幸福,后死 
者痛苦。”可是随后两个人为着谁“先死”争了起来:“她说她愿先死,我 说我愿先死”。后来,还是梁实秋作了让步,说:“那后死者的苦痛还是让 我来承当吧!”
虽然象是开玩笑,可是程季淑却十分当真。梁实秋说:“她谆谆的叮嘱
我说,万一她先我而化,我须要怎样的照顾我自己,诸如工作的时间不要太 长,补充的药物不要间断,散步必须持之以恒,甜食不可贪恋——没有一项 
琐节她不曾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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