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传/宋益桥

第68章


梁实秋万万没有料到,当他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议沦 着死的时候,那恶魔般的死神真的向着程季淑悄悄逼来。
一切都是那样的突然。
1974 年 4 月 30 日,是梁实秋的心灵蒙受重大创痛的日子。上午十点半 钟,他与季淑“手拉着手”一同走出家门,到了附近的一个市场,准备采买 
一些做午餐的食品。在市场的门前,一架竖着的梯子忽然倒下,恰好击中刚 刚走近的程季淑。
程季淑被迅速送进了医院实行手术。在进入手术宝的最后一刻,头脑还 很清楚的程季淑反复地劝慰梁实秋:“华,你不要着急!华,你不要着急!” 
为了缓解紧张情绪,医生告诉她:“最好是笑一下”。梁实秋清楚地看到:
“她真的笑了”。”她在极痛苦的时候,还是应人之请做出了一个笑容!她 一生茹苦含辛,不愿使任何别人难过。”
在手术台上,她再也没能醒来。她在手术前的一笑,成了梁实秋“在她 生时最后看到的她的笑容!”
事情是这样的突然,又是这样的简单。事后,梁实秋回忆起来,无论如 何都觉得象是一场幻梦。
然而梁实秋又深深懂得,一切都已无可挽回!生命就是这么一回事,说 复杂就复杂,说简单可也简单。生龙活虎几十年,满眼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滚滚红尘处是一个热烈喧闹不休的大千世界;可倏忽之间便可一瞑不视,曾 在眼底心中留下的那无数繁华景象也立即黯然消失,从此,便只是永恒的黑 
暗和虚空。生死无常,也无“道”,梁实秋举目四顾,悲酸难抑,“人世间 时常没有公道,没有报应,只是命运,盲目的命运!”回顾自身,茕茕一鳏; 
熟悉的居室顿然间也变得无比的高大空旷,他悲叹道:“我象一棵树,突然 一声霹雳,电火殛毁了半劈的树干,还剩下半株,有枝有叶,还活着,但是 
生意尽矣。两个人手拉着手的走下山,一个突然倒下去,另一个只好踉踉跄 跄的独自继续他的旅程!”
在西雅图近郊槐园桦木区 16 一 C 一 33 墓地,梁实秋安葬了爱妻。他又 预订了旁边的 15 一 C 一 33 墓地,预备作为日后自己的长眠之处。
一个多月后,从远隔重洋的台北传来了信息:师大英语系同仁定于 6 月
3 日在“台北善导寺设奠追悼”程季淑。正在哀痛中的梁实秋无法“亲去一 恸”,乃请一要好的朋友代为答礼,他自己则写了一副对联寄去,文曰:
形影不离,五十年来成梦幻; 音容宛在,八千里外吊亡魂。
那天,在台北,共有二百多人参加了追奠仪式,场面隆重严肃,一切如 仪:在“八千里外”的美国西雅图,梁实秋则于静室中焚香燃烛,含泪“持 
诵《金刚经》一遍”。他涤除万虑,低眉合目,口里喃喃反复念诵的是: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五、不息的文学生命火焰
退休,对于梁实秋来说,只不过意味着作为教育家生涯的结束;另一方 面,他的文学生命火焰却从此以后愈燃愈旺起来,直到肉体生命的完结。古 
稀之年,仍坚持写作不辍,“著述无虚日”,在外国可能不算稀奇,但在中 国,却不能不说是极为少见的。
从 1966 年到 1974 年,单是散文作品,他至少出版了六部。 这一时期,他怀旧特别厉害。形于颜色,必付于笔墨。怀着强烈的感伤
和迷惘之情,他写下了翔实细腻的长篇散文《谈闻一多》,写下了回忆自己 童年、小学以及出国留学时代往事的《秋实杂忆》,还写下了追念师友故旧、 
情挚意切的《看云集》。
这些作品,若论艺术技法,自然是写作《谈闻一多》时,作者好象更用 心、更投入;但若论活泼多姿,则还是《看云集》似更胜一筹。
在这个集子里,作者写到的胡适之、陈西滢、沈从文、杨振声、周作人、 老舍、卢冀野等,都是在思想性格、处世做人上很有特色的人,再经作者妙 
手点染,就更加个性饱满、风采宛然。
胡适之在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上算得是拔尖的名人了,而梁实秋笔下的 胡适之亲切平易,热诚待人,交际中令人有如坐春风之感。这一点,恐怕是 
读有关史籍或那些严肃学术著作很难体验到的。至于“大批判”年代出现批 判胡适“唯心主义”的那些东西,把胡适写成凶神恶煞、非我族类,与这里 
梁实秋笔下的胡适形象相差之大,那就更不啻霄壤了。比如,梁实秋写到, 因为程季淑是安徽绩溪人,与胡适同乡,每遇新客,胡适辄这样介绍梁实秋:
“这是梁某某,我们绩溪的女婿,半个徽州人。”胡适很热爱他的家乡,喜 欢把一些可以引力骄傲的事物挂在口头上,“常夸说,姓胡的、姓汪的、姓 
程的、姓吴的、姓叶的,大概都是徽州,或是源出于徽州。”一次又自夸, 罗隆基不客气地反讽道:“胡先生,如果再扩大研究下去,我们可以说中华 
民族起源于徽州了。”胡适不以为仵,与座中人“相与拊掌大笑”。梁实秋 津津有味地记述在上海时一次胡适约请朋友们到一家徽州馆品尝“他的家乡 
风味”:“我们一进门,老板一眼望到胡先生,便从柜台后面站起来笑脸相 迎,满口的徽州话,我们一点也听不懂。等我们扶着栏杆上楼的时候,老板 
对着后面厨房大吼一声。我们落座之后,胡先生问我们是否听懂了方才那一 声大吼的意义。我们当然不懂,胡先生说:‘他是在喊,“绩溪老倌,多加 
油啊!”’原来绩溪是个穷地方,难得吃油大,多加油即是特别优待老乡之 意。果然,那一餐的油不在少。有两个菜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一个是划水鱼, 
即是红烧青尾鱼,鲜嫩无比,一个是生炒蝴蝶面,即什锦炒生面片,非常别 致。缺点是味太咸,油太大。”事情至琐至微,但却令梁实秋终生回味不尽、 受用不尽。
陈西滢在新文学史上是个争议颇大的人物。如果仅根据常识推断,极容 易导致对人物认识的类型化、脸谱化。梁实秋提供的一些情况,可能是有益 
的。他简要介绍陈西滢的为人为文的特点说:“通伯惜墨如金,《闲话》(按 即引起与鲁迅等论战的《西滢闲话》一书)之后搁笔甚久,新月陆续给他印 
了《梅立克短篇小说集》和《少年维特之创造》。最善催稿挤稿的徐志摩遇 到通伯也无法可想。《新月》杂志上只发过他两篇通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有话说时也可以滔滔不断的讲,没有话说时他宁可保持沉默。不轻发言,言
必有中。”后来台湾重新印行《西滢闲话》,陈西滢删去了一部分内容后把 书稿交给了梁实秋。梁实秋审阅了定稿后感叹说:“删去的一部分,其实是 
很精采的一部分,只因事过境迁,对象已不存在,他认为无需再留痕迹,这 是他忠厚处。以视‘临死咽气的时候一个敌人也不饶’的那种人,真不可同 
日而语了。”——很有意思,陈西滢在自己书中“忠厚”地删去了与鲁迅论 战内容,第三者的梁实秋却余愤难平。显然,陈西滢是属于梁实秋所说的具 
有“独操特行”的那种人的。
梁实秋 1970 年曾偕妻子到美国渡过四个月的“蜜月旅行”。说是“蜜月 旅行”,他可没让自己的大脑完全休息。旅行结束后回到台北,他的一本新 
作——《西雅图杂记》——也随即产生问世了。
这是一本极清新、极雅洁的散文作品。按其品类,她本来应属游记文学; 但同一般的游记相比,又好象毫无共同之处。直是一位已达“从心所欲不逾 
矩”水平的高人在信手指画,指画过处,便留下了这许多珠圆玉润、清纯可 喜的文字。
可能是由于旅行匆忙的原因,梁实秋在这部作品里记录自己漫游美国各 地的观感时,多采用了走马观花、点到即止式。所至之处的那“第一印象”, 
或许不是十分准确的吧,但其间保留的清新、芳馨气息可也是令人迷醉的。 在华盛顿州,作者记述了一次去乡间摘草毒的经历。当地水果蔬菜产量丰饶, 
每至收获季节,农家辄登出广告:“欢迎有兴趣的人士前去自己摘取,廉价 出售。”下乡自摘疏果,对城里人来说,既是交易,更是兴趣盎然的“度周 
末”活动。一个周末,梁实秋一家老小驱车到乡下摘草莓,算是使梁实秋享 受到了生活的极乐境界:“我们到达场之后,只见绿油油的行列整齐的草莓 
一片,象是红著一般。每人领得篮子一个,经人指定在某一行中的采摘范围, 便可开始工作。平夙五体不勤的人,在骄阳下蹲行畎亩之中,起初不是滋味。 
但是拨开丛叶,发现又红又肥的草莓偎在叶子底下,顺手摘取,动辄盈掬, 真有不问耕耘坐享收获之乐??不久,篮子满了,腰背酸了,黑皮鞋变成了 
白颜色。我们提着篮子蹒跚地走到一个棚下去过磅,差不多有二十磅,每磅 一角五分??太阳下山,天黑下来了。我们晚饭懒得做,归途于路边肆中买 
了几只大螃蟹,刚出锅的,热腾腾的,带回家去大嚼。”所记内容是清新的, 作者的文笔也是清新的。
在《西雅图杂记》中,也有小部分侧重于思致、韵味的作品。当梁实秋 忙中偷闲,有机会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时,他便会好整以暇,表现出另一种 
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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