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很大,成百上千条街道就像迷宫,我在里面一通乱撞。没有目标,没有方向,见绿灯就走,见红灯就停。见到和应至诚张宁差不多的恩爱夫妻俊男美女,就冲上去恶狠狠盯人家看。
应至诚开车在身后不紧不慢跟,张宁小步跑着在我身后给我撑遮阳伞,两人并不拦我。
走了不知多久,腿肿胀酸痛得快要失去知觉,我终于想通,转身到马路边,拉开车门上了副驾:“渴了!”
应至诚赶紧拧开一瓶水,双手递给我。
我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一半,将剩下的“哐当”砸他身上,拉了安全带系上:“开车,老子饿了!”
这对背时砍脑壳的混账爸妈!老子能拿他们怎么办?又不能炖来吃了!
菜上来了,我狼吞虎咽。爸妈一直给我夹菜,看着我吃,叠声叫我慢点。
等到他们正式动筷子时,我靠在卡座上,头一歪,睡着了。
睁开眼睛时,眼前还一片黑暗,外面正下雨,大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外的树上,即使隔着双层隔音玻璃仍嘈杂不堪。
我打开灯,看看床头钟点,才一点多,可能被雨声吵醒的。
摸了摸肚子,又觉得自己可能是被饿醒的。我想了想,按下窗帘遥控,果然一片亮眼的白倾泻进来。
原来已经中午一点多。
真是大惊大喜大悲大伤的一天,比爬山还累,比熬夜复习还苦。
我趿着拖鞋踢踢踏踏下楼,只听厨房里刺啦一声热油跳珠的声音,而后传来阵阵香气。
大门开了,爸爸提着公文包进来,将车钥匙丢在一边:“潇潇起床了?”
今天星期一,正忙的时候,他中午特意赶回来看我?
我眨眨眼睛。
爸爸放下包走过来,讨好地拉我的手:“潇潇?”
我立马沉了脸走开,自去洗漱。
正用洗脸巾抹着耳朵呢,爸爸又跟来身后,靠在盥洗间门口小小声问:“还生气哪?”
我闭了眼睛抹洗面奶,慢条斯理一圈一圈按摩,感受泡沫的温润细滑。
“潇潇,爸爸要怎样做你才满意?”
我不理他。
直到吃完饭,我取了张湿巾擦擦嘴,才竖起食指和他讲条件:“第一,不能找承乾哥哥、方元贞和胖子的麻烦。”
爸爸脱口而出:“他们跟你讲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就这么算了?”
我敲敲桌子:“你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还想我就这么算了?”
他立刻改口说行。
“第二,以后家里的事,我要知情权和表决权。”
“好。”妈妈抢先答应。
“第三,往后我的事自己做主。”
爸爸想了想:“建议权我们总有吧??”
这个自然。我面无表情:“我也有不听建议的权利。”
爸妈走到窗边,简单迅速低声商议一会儿,回身坐下,答应了。
谈判成功,我第一个想告诉胖子。
这三个月,害胖子跟我离家出走生气担忧挨打挨骂,还被我拉下了水差点淹死,爸妈岂止对不住我,还欠胖子一声“对不起”呢!
还是我来道歉好了。
电话拨出,“嘟嘟”响了七八声,才听到他模模糊糊“喂”了一声。
“胖子胖子,你额头好点没?”
胖子的声音在电话那头低微无力:“好了。”
好了怎么这个德行?“少骗我,到底怎么样?”
胖子沉默了一阵:“一点点感染。”
声音倒是略略大了点。
我急眼了:“你特么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伤狠了?”
胖子放声大笑,声音嘎嘎的如池塘里一群老鸭叫唤:“午觉没睡醒,吓你的!笨蛋,该!谁让你害我挨顿打!哈哈哈哈,老子明明活蹦乱跳,你咒我还!”
我气得大力按断电话。
再担心胖子,我他妈跟他姓!
从老狐狸应至诚身上讨到了便宜,这么开心的事儿,和谁分享呢?
我想了想,决定找方家兄弟。
电话拨给承乾哥哥,还没拨通我立刻给挂断。呃,今天星期一,他应该正忙。
元贞接了电话:“潇潇,我一会儿给你打过来。”立马又挂了。
咦?元贞也忙上了?这个暑假可没作业。
过了大约五分钟,他回拨过来:“不好意思,陪我爸看医生,刚刚……”
“方伯伯怎么了?”我闻言有点焦急,小毛病断然没有家人陪着看病的道理。
元贞语气很正常:“没什么,有点面瘫。医生说问题不大,只是说话稍微有点儿不清晰。”
我问了医院地址,赶了过去。
巧得很,又是那家医院,又是那位晒女狂魔医生谢卓然。还有,承乾哥哥也在。
我顾不上和他们说话,赶紧几步走到方伯伯身边。
方伯伯圆胖身材,鬓边微微有些白发,但五官还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
眼下他正端坐在椅子上,脸上扎着好些银针,像个仙人掌。
我忍不住后背一缩,下意识摸了摸脸。
方伯伯朝我点了点头,不甚在意,也有两分宽慰的意思。这么一细看,我才辨出他的左边口角有点歪斜,左眼下挂了一滴泪珠。——瞧瞧,都疼哭了,原来不单胖子怕疼,大人也怕疼。
方伯伯说话不便,我就问元贞和承乾哥哥怎么回事。两人倒不见什么紧张情绪:“前几天早上起来洗漱,突然就这样了。医生说是疲劳、睡眠不足和压力大引起的。”
方伯伯有承乾哥哥分担,什么事压力大?
承乾哥哥摸着下巴呲牙:“这不是秦岭拆违,全国都在查违建吗?我们有两个特色小镇上马时心急了点,建设有些超前。上周,被当地政府立案查处了。”
呃,我虽不明白,但这事儿要损失不少钱是肯定的。
不明白,便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宽慰方伯伯:“方伯伯,您不是常说健康是最大的本钱吗?怎么不重本钱重利钱了?看您这一脸针扎的,都疼得掉豆子了……”
方伯伯想笑,扯了扯嘴角,不知是扎针还是面瘫的缘故,又收敛了笑容,摆摆手没有说话。
谢医生双手插在白大褂兜里,气定神闲:“那是面部神经受损引起。你以为跟你小男朋友一样,被打个屁股就疼得哭天抢地?”
“你怎么知道胖子挨打?”
“胖子什么时候挨了打?”
“潇潇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我和元贞、承乾哥哥同时叫嚷起来。
谢医生眨了眨眼,立刻捂口:“我是不是知道太多了?”
我忿恨看他:“岂止?你的病人也够多的。”
谢医生捂口的手抬了抬,挠了一把头发:“谁让我是本市最年轻最著名的神经内科专家,本院最八卦最佳记忆力的医生?”
这番自大,我们都无语以对。
八卦医生说完,弯下腰把方伯伯脸上几颗针揉捻几下,提了提,两分钟后取了出来。
治疗结束,方伯伯抬腿站起走到我面前。他生得高大,我要微微抬头才能看见他略略变形的脸。或许他表情失了往日慈和,我觉得很有压迫感。
他抬手摸摸我的头发,语气还是一如既往慈爱有加:“这才多久不见,潇潇又长高了。生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懂事,怪不得你爸心疼呢。”
声音稍微有些含混,好像舌头不太会转,但我能听明白。
心疼,应至诚哪是心疼?他吓得我心肝子疼!
我心头腹诽,嘴上却客气:“他嫉妒您有两个好儿子,只好吹嘘什么小棉袄,您别听他的!”
方伯伯笑起来,嘴角更加歪斜了:“哦?下次我跟他说说,既然彼此嫉妒,干脆换着养算了。我这两个不成材的,随他挑一个去。”
面子话谁不会说?我张嘴就来:“我爸为难了,两个都好,怎么挑呢?”
方伯伯一手微微带着我的肩膀往外走,脸上笑得有些拧巴:“这还不容易?我要是你爸,挑一个做儿子,剩下那个做女婿,一锅端!”
我差点平地摔个大马趴:谢医生真该多扎他一阵子!
承乾哥哥在背后大笑:“爸,你这叫为老不尊……”
嗯,还是承乾哥哥好,肯为我主持公道。
我好一阵才从尴尬的情绪里走出来,抬眼却见方伯伯带着我们走向一扇写着“心理健康中心”几个大字的大门。
门自动开了,门后,两个穿着浅蓝色护士服的美女齐刷刷冲我们弯腰致礼,一个领头的抬手将方伯伯领了往深处去。另外两个微笑着请我们三个到休息室坐等,端来茶水和果盘。
地毯厚实,沙发舒适,室内装饰典雅考究,香气幽然沉静,不像医院,倒像机场贵宾室。
元贞同我解释:“我爸这病是精神压力引起的,所以还有心理治疗。”
美女护士看了一眼承乾哥哥,方笑微微转向我们:“我们卫主任是全市最好的心理医生,她的专家号一号难求呢,很多商务人士来这里做心理按摩的。”
我脑中突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你们卫医生,下乡义诊吗?”
护士愣了愣:“下乡义诊?义诊通常是内科医生去,偶尔也有眼科,乡下老人白内障多。我们心理健康中心一般是不去的,何况卫主任这种坐镇医院的专家,学术上的事务又多。”
我闭了闭眼睛,睁开,又问一句:“你们医院下乡去哪些地方?”
“辖区的乡镇吧。本市医院服务本市城乡嘛。”
我两手交握着,用力掐了掐虎口。
承乾哥哥已经看出不对来,赶紧问我:“潇潇你怎么了?”
我朝他笑笑:“没什么。”
我就知道,应至诚这种老狐狸,怎么可能让事情失去掌控!
正咬牙暗恨,一个身材颀长,举止潇洒的女子走过来,朝我们爽朗一笑,又见眼神定在我身上:“哟,果真是我们潇潇小美女。”
我眼珠一错不错盯着她——卫以宁医生,本市大名鼎鼎的心理专家。
方元贞疑惑地在我俩身上扫来扫去。
承乾哥哥礼貌站起身来:“卫医生,我爸睡着了?”
卫医生点点头。
元贞嘻嘻一笑:“哥,咱们把卫医生这里的沙发抬回去吧,让爸爸在家也能睡个好觉。”
承乾哥哥拍了拍他肩膀:“抬沙发容易,请卫医生难哪!”
我咬了咬唇——难个屁!只要肯砸钱,卫医生还能拨冗远赴邻市乡下义诊呢!
卫医生笑笑,抬手向沙发一请:“坐下聊呗,站着怪拘束的。”
于是分头落座,东拉西扯聊了阵,卫医生问了我暑假怎么玩儿,胖子怎么样,又笑着将胖子挨揍来换药,叫得一层楼悚然心惊的事八卦出来。
“那医生跟我说,没见过这样的幼稚男生,这么丢脸的事情还让小女生陪着,掐的小女生手背青紫一片。活该母胎单身,找不到女盆友。”
方元贞笑得东倒西歪:“这样啊,胖子算是落把柄在我手里了!我说呢,割痔疮,他想得出来!”
承乾哥哥则奇怪胖子为什么挨揍。
我淡淡答道:“交友不慎,认人不清。”
卫医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摸了摸我头发。我一甩头,避开了。
走出医院,作别方家人,我给爸爸的秘书打电话:“我爸约见的心理医生,你有电话吗?有位长辈最近压力大需要心理按摩。”
“有。每次都是我帮应总预约的,很有名的专家呢。”
“看失眠的医生呢?”
“也有。”秘书有些好奇:“哪位长辈潇潇这么关心?应总认识的?”
我半真半假回答:“听同学说他爸爸最近挺烦恼。”
秘书很快将号码发过来。
我按了他发过来的号码拨出去,还没响起便挂断。
果然,手机上显出“卫姐姐”三个字。
不死心地打另一个。
——“晒女狂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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