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魔幻地/张小娴

第5章


现在,她跟他隔着一段距离,他依然困在红色竖琴里,整个身体时而膨胀,时而缩小。
当他缩小的时候,就像她在梦裡见过的那个驼子,屈曲在弦线之间,但看来比以前更乾瘪,破烂的衣服上留下模煳斑驳的血迹,那些在他头上飞绕的绿苍蝇不见了。
然而,当他膨胀的时候,他是她见过最俊美的男子,白肤黑髮,身上束缚着他的琴弦陡然消失,那座竖琴变成他身上一袭镶银边的猩红色斗篷,迎风散开。他身材挺拔,有个鹰钩鼻,两道浓眉下面那双欲望的眼睛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影如梦,如镜中像,深不可测,多情也冷漠,使她迷惑。
骨肉相知,无须言语,她晓得他就是她从来没见过的父亲。
他是她的源头,她身体流着的是他的血,所有力量来自他,所有痛苦也来自他。
此次此刻,这双黑亮锐利的眼睛直视他,没有父亲的慈爱,只有王者高高在上的威严,使她畏惧,也使她怨恨。他望着她,并不言语。
一瞬间,他又缩小了,那座竖琴成了他的囚牢,他身子扭曲,几近折半,满身血污,那么残破微小,一如蝼蚁,使她厌恶。
她不明白,他不是神王吗?是所有吸血鬼的王,他为什么会困在裡面?毫无力量。
猝然之间,他又再度膨胀起来,好像得知她心裡所想,使她颤慄害怕。她深吸一口气,凝视着他,强装镇静。
他再次说话,声音低沉浑厚,却使人畏怖。
“我将给你所有暗夜的生物,给你更多更大的,深黑之域,血之神殿,我族狂歌,无有死亡,千秋万世,王朝永续。”
“你什么也给不了我,除了痛苦。”她狠狠地盯着他,气愤地回了一句。
他再度缩小,又成了琴中囚徒。
“你要是真的能给我什么,就把你的血脉拿走吧,我不要做你的女儿。”她哀喊。
他再度膨胀,这一次,他没说话,冷漠双眼稍微弯垂,映出一抹温柔。他打量她,观察她,伸出斗篷下面的一隻手,似乎想要上前碰触她。他的身体却跨不出他裹着的那袭猩红斗篷,任他脸上神色如何渴望,始终没法挪移脚步。
他放弃了,优雅地收回那隻手,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尝试过想要碰触她。
在他再度缩小之前,他说道:“太古之初,你已被创造,我将退场,而你强大,黑暗之尊,王者不灭。”
说完,他又萎缩成那个一无所用的驼子。
她猝然明白了,那座竖琴始终镇缚住他,他的强大,只是幻影。
她看着那个真实的他,那个驼子。她为他感到悲伤。可是,她讨厌这种感情,她决不会因为他片刻的温柔而原谅他带给她的漫长痛苦。
她醒来,发现自己满脸泪痕躺在那张宽阔的枫木牀上,身上盖着羽毛被子,从子宫缓缓流出来的血濡湿了她双腿之间。
她瞪大茫然的黑眸,看了一眼屋子周围,原来是个梦。
她裸脚下牀,从裡到外把衣服脱光,换过一袭柔软的白色长袍,又回到牀上,拿个枕头垫背,撑起疲软的身子半躺着。燕孤行睡在她身旁,睡得很酣,她的手轻轻抚过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和他嘴唇上刚长出来的鬍鬚。包围着她的一切是如许真实,梦境却也是真实的,依然缠绕着她的思绪,残留在她体内。
她那个神王父亲只能在梦裡与她相见,她终于看到他本来不是个驼子,而是英俊的君王,轻易迷倒世上任何一个女子。但她不解,“我将退场,而你强大”意味着什么?以他的强大,又何以无法跨越出那座竖琴?是谁把他囚禁在竖琴裡?那座竖琴到底在哪裡?她在梦中依稀看到竖琴背后迷迷濛濛,像水得倒影,像大海,也像悬崖绝壁,有若海市蜃楼。
如梦如幻。她突然明白,要是再见到他,也只会在梦裡。
可她不知道她想不想再见这个……她能说是“这个人”吗?她禁不住凄然笑了,差点笑出声来。
梦境似真还假,似远还近。她深吸一口气,脸露哀伤。要是过去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明天一觉醒来,她是别人,在别的地方,过着别的生活,那多好啊。
可是,要是就连她的神王父亲也被某个更大的力量囚禁在竖琴裡,不管囚禁他的是光明的力量还是黑暗的力量,这个力量早晚也会来对付她的吧?
他对她说:“深黑之域,血之神殿,我族狂歌。”,那么囚禁他的,应该是光明的力量吧?她小时候在天鹅船上不都听过无数童话与神仙故事,还有那些狭义小说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主题却不外是邪不能胜正。
天地之间,永远有一种她似懂非懂的平衡,就像白天与黑夜,酷暑与严寒。天网恢恢,当那个力量找上门,要取她的命,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它的对手。
她隐隐觉得,那个力量正在注视她,她却看不见,只能等待。黑暗的力量终有一天会吞噬她,把她变成同伙,而制伏神王的那个光明力量肯定会杀她,她无论如何也逃不了。她是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虽生犹死,唯一的真实,只有眼睛在这一刻所抚爱的。
她凝望着燕孤行的脸,觉着这张脸既熟悉也陌生。每天一觉醒来,她似乎也有短暂的片刻感到迷茫。爱一个人,是不是也像梦般,似是真实也似是虚幻,无可把握?
她看着他,他动了动,鼻息均匀舒坦,继续沉睡。这一刻,他重又变回她熟悉的那个男人,睡觉时总爱皱着眉,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她常常取笑他说:“你用不着睡得这么认真啊!”
他总爱回她说:“我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
他也曾告诉她:“小丑魔术师说,人睡觉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死的时候也就是那个样子。他从来没有把脸上的油彩抹掉,睡觉的时候是个小丑样,死的时候也是。到了那一天,我也会是个皱眉样。”
“我只知道一个人生下来的时候有多少头髮,死的时候也就还原多少。所以呢,那些光头宝宝都是光头来光头去。”她说。
“喔,可怜的光头宝宝。”
“他们长大后是有头髮的啊,只是,到了老死的那一天,头髮也掉得差不多了。”
“我只知道每个人都是哭着来,沉默地离去。”他说。
她看着他,想起那些她和他说过的话,微笑喘着气,转看窗外遥远的星辰。多少个夜裡,她醒着,他睡着。燕孤行从来不知道她悄悄出去过,以为她在他身边睡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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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她以为吸血鬼是不用睡觉的,可她喜欢睡觉,只要吃饱了血,她可以从前一天夜晚一直睡到第二天夜晚。然而,像这样的夜晚,她只能在牀上醒着。
每个月的经痛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可她知道她是不会死的,无老死,也无尽头。
爲了不要惊醒燕孤行,她常常只好咬着牙忍受着子宫的抽搐痉挛。她困惑也愤怒,既然以血为食,她为什么还会流血?既然已经把她变成吸血鬼,为什么同时又让她做一个寻常的女人?
只有一个理由:那个黑暗的力量没有剥夺她作为女人的部分,是要她生下吸血鬼,为这个王朝永续后代。
她低下头,悲伤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她多么想要跟燕孤行生一个孩子?难道她没有平凡女人那种幸福的愿望吗?可是,这种想法多麽傻多麽自私。不管她生下来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也会是半人半吸血鬼,不是人,也不是魔,以黑暗为食,已血滋养,注定忍受永生不死的折磨。
她深深知道,这个孩子将来会像她恨她母亲白若兰一样恨她。
第二章  歌声
1
十月是乐城的花灯节,最富裕繁华的几条大街搭起了很多小摊子,摊贩卖的货包罗万有,有卖花灯的,卖衣服首饰的,卖土产的,卖小吃的,卖手工艺品的,也有江湖卖艺的。到了夜晚,这些小摊子和街道两边的商户纷纷把漂亮的花灯悬挂起来,七彩缤纷的花灯一直延伸开去,街上挤满看热闹的镇民和外地人,无数灯影在人们头顶摆蘯,虚幻不实。
歌厅每晚都满座,买不到票子的在歌厅外面排起了队,等着买明天,甚至大后天的票。他们是从老远的地方来乐城参加花灯节的,更想一睹“蓝色夜莺”传说中的惊人美貌和她绕梁三日的歌声。
灿烂的台上,蓝月儿唱着今晚最后一首歌,是一首伤感的离别之歌。但梦三在旁边用七弦琴为她伴奏。
她头戴珍珠髮圈,身穿一袭紫罗兰色裸肩丝绢长裙,低开的领子用银色细线镶满小水晶,迸出有如星星的光芒。她看起来就像一位尊贵的公主,莺声流转,天赋不藏,歌声慰籍了每一颗经历过离别怆痛的疲惫心灵。
她柔情的目光抚过歌台下一张张被歌声感动的湿润的脸孔,也含笑抚过但梦三的脸。
但梦三看向蓝月儿,她唱着歌,低唱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彷佛是对他一个人唱,是对台下的观众唱,也是对自己唱。蓝蝴蝶在她亮晶晶的裙子周围飞绕,他看着她,油然想起他们小时在天鹅船那些快乐的日子。她的歌声越来越好,她的声音好像镀上一道漫长的光芒,何似在人间?她每天都在变,眼神跟昨日又不一样了,永远也不再是那个虽然多愁善感却单纯的女孩。他爱她,却也担心她。
蓝月儿唱着歌,眼光投向但梦三,她觉着他看她的目光满怀愁思,不是因为歌调的苍凉哀伤,而是好像看到了她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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