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魔幻地/张小娴

第6章


她朝他天真的微笑,转下台去,避开了他的目光。她希望她还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女孩,可她已经不是了。从前她是孤苦伶仃的人,如今她是孤苦伶仃的魔。自从在梦裡看见她的神王父亲被镇缚在竖琴裡,她知道她只能依靠自己。愈多的血,愈多的魔,她的歌也唱得愈来愈好,这是她的力量。在黑暗与光明两股力量要食尽她,消灭她之前,她必须强大。她再也不会是那个多愁善感的女孩。
蓝月儿唱着歌,多情的目光看向台下,看到大妈妈坐在最后一排座椅上。那张湿润闪亮的脸凝神倾听她的歌声。她已经很久没有跟大妈妈说心事了。她爱大妈妈,可她再也没法面对大妈妈锐利的目光。大妈妈如今并不是每天都来歌厅,她几乎闭门不见客,常常留在天鹅船的舱房裡。多少个夜晚,她从芳心桥的房子眺望河岸上的天鹅船,看到大妈妈舱房裡的灯一直亮到天明,也从中看出了寂寞。
金莓露坐在歌厅最后一排座椅上,看着这个她在河边捡回来的孩子,蓝月儿虽然没吃过她的奶,确是她心头最柔软的一块肉。她长大了,而今站在歌台上,唱着离别的歌,有如天籁之音。她今晚的歌声使她震惊,她自问即使是她风华正茂的时候也没法跟她相比。
她想起这孩子十五岁那年初来月经,流了一汪洋的血,没有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的鲜血,她以为这个孩子活不成了,没想到她自那时起竟然脱胎换骨。当天那个无助的小孤女此刻既亲近也遥远,她猜不透自己一手养大的这个孩子。蓝月儿是一种她不了解却危险的生物。但她知道这个女孩宁愿死也不会伤害她。
看着离她愈来愈远的蓝月儿,金莓露觉得自己这几年苍老疲乏了许多,跟生命中最好的年华相去甚远。她重新爱上死去的*青青,如今她在舱房裡反复读着他的遗稿,渐渐了解遗稿上那些艰涩难懂的花药方子,不禁惊叹他是个伟大的药师。这个人,曾经想要追寻世上根本没有的一种花,最后却死在一条寒酸的小船上,尸体散发着花儿枯萎的气息。
夜裡,她跳进河裡跟柳色青青的幽灵见面,她终于向他坦白,告诉他,五百年前,她是河上一隻孤芳自赏的千岁天鹅,爲了追逐堤岸上的烂漫繁花,离开了家,一回眸,化身为人。后来,她遇到了此生最爱的男人,竟是一位以花入药,出神入化的药师,原来他是她五百年前回眸一瞥的那片烂漫繁花。
她已成肉身,他化作幽灵,肉身跟幽灵无法相拥,却使她爱他更深。
五百年后,她会再度轮廻,再当回天鹅,在河裡陪伴他的幽灵,跟他相拥。
“等我五百年。”她对他说。
柳色青青隔着水波看她,含笑点头,神情灿烂。
蓝月儿唱着歌,笑盈盈的目光看到燕孤行挤在歌厅最后面的一个角落裡,离大妈妈只有几步之遥。观众太多了,没有座位的,只能站着。燕孤行站在黑压压的人群裡,是那么挺拔出众,使她骄傲,也使她心碎。他和大妈妈,还有但梦三是她最亲的人,今天晚上,她的眼睛一再留恋地投向他们,但她还是有不能跟他们说的秘密。
燕孤行挤在歌厅最远的一角,目光片刻也离不开台上那个他深爱着的女孩。蓝月儿如泣似诉地唱着人间的悲欢离合,他彷佛在她低迴的歌声裡闻到缭绕的花香与醇酒的浓郁,她使他陶醉,也使他幸福。
他想起几个月前的一天,他半夜醒来,不见了她。他起牀,在屋子裡四处找她,没找到,后来,他在院子外面发现身披斗篷的她,那张苍白的脸缩在帽兜的暗影里,被风吹动的髮丝在她脸庞周围飘飞。
他惊讶地看着她:“这麽晚了,你去了哪裡?”
“我睡不着,想在院子里坐坐。”她两颊绽放一朵微笑,坐在门廊的台阶上。
他静静陪她坐下,这时,从河上吹来阵阵新起的风,他闻到她身上扑鼻的花香。
“你今天闻起来好香。”他的手指抚过她的脸。
“是昨天刚买的香膏。”她喃喃说道。
他沉醉在萦绕的花香裡,看着她晶莹的双眸,从中看到了爱情的味道,馀温不散。
最后一首歌唱完了,歌台上的灯渐渐熄灭,蓝月儿在掌声中翩然转身,挥手道别,观众不捨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背向他们的美丽身影,始终不愿散去。她留下了一片惆怅,馀音不绝。
第二章  歌声
2
蓝月儿一回到后台,妙妮和妙叶马上拉着她,这对双胞胎姊妹一人勾住她一条手臂,一边走向更衣间一边囔着:“快点换衣服!我们到外面看花灯去!”双胞胎同时开口,姊妹两年纪渐长,愈来愈相似,就连说话也常常重叠。
“你们去吧。”蓝月儿说。如今她一点也不想去人多拥挤的地方。
“你别扫兴嘛!听说今年的花灯比往年漂亮,你已经很久没跟我们出去玩了。”
双胞胎硬是跟着蓝月儿挤进更衣间,她俩早就换好衣服,两个人也不理蓝月儿反对,笑嘻嘻地扒下她身下的首饰和裙子。她们看着蓝月儿长大,看过她的裸体,也因此丝毫不害羞。
她皱眉,从双胞胎手裡挣脱出来;“你们别这样!我要生气了!”
“我们把燕孤行也带上,怎么样?”
这句话触动了蓝月儿,她笑开了。她想起她从来没跟燕孤行一起去看过花灯。
“我们就知道一说燕孤行,甚麽都行!”双胞胎笑着揶揄她,两个人又伸出手去想扒她的薄纱内衣。
她笑着拧她们两个的手臂上的肉,装出无奈的样子:“哪有!我是陪你们去。甚麽‘说燕孤行,甚麽都行’,说句话都押韵啊你们,信不信我扒你的皮!得了!我自己会换衣服,你们出去等我。”
顷刻,她换过一袭酒红色的飘逸裙子,从更衣间出来,眼睛在后台搜索,看到但梦三在用一条绒布擦拭那把七弦琴。她走过去对他说:“别擦了,我们一块去看花灯,听说今年的花灯很漂亮。”
第二章  歌声
3
歌厅离乐城的主街不远,夜已深,他们一行五人从后台出来的时候,到处还是挤满了不愿回家的人,乐城繁华大街上绵延的灯影好像没有尽头。
“人好多啊!”蓝月儿对身边的燕孤行说了一声。
“走吧!现在才热闹呢!”双胞胎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拉着她穿越人群朝大街那边走去。
但梦三想跟燕孤行说些甚麽,就像男人与男人之间的那种对话,可他皮薄,说不出话,只好默默低头走着。
燕孤行突然发现,他好像从来就没有跟但梦三说过话。没说过,也就不懂怎么起头。
蓝月儿不时回头看看她最爱的两个男人,却发现他们只是并排默默走着。
他们五个人走了一会就被冲散,变成双胞胎走在前头,但梦三走在中间,蓝月儿和燕孤行稍稍落后,大家跟着群众一起往前推挤着,不是相互照应一下。
“这些人都不用睡觉的吗?”燕孤行笑着说。
“还早着呢。”蓝月儿回他说。
他们一路走着,两旁的摊贩不断向游人高声广告他们的货品有多麽价廉物美,叫卖声此起彼落。一排密密麻麻的小吃摊子摆出令人垂涎的食物,双胞胎一边走一边吃。
一个卖猪脚的摊贩在炉火上炖着一锅香喷喷的猪脚,旁边卖冰糖葫芦的老摊贩扯大嗓门夸他的冰糖葫芦独一无二,他那个葫芦身材的女儿却忙着向卖猪脚的小伙子抛媚眼。
“小帅哥!我认得你,你在我这儿买过一个洋囡囡。怎么样?姑娘还喜欢吧?要不要再买一个?我的洋囡囡会听人说心事……”一个绿髮老女巫一直跟在但梦三脚后跟,声音粗哑地兜售她的洋囡囡。
但梦三羞红了脸,一直躲着那个女巫。在歌厅外面买的那个洋囡囡,他本来是打算送给蓝月儿的,可是,燕孤行就在那时出现。
洋囡囡始终没送出去,以后也没机会了。他真怕蓝月儿听到女巫的话。
双胞胎突然一个箭步挡在当梦三和绿髮女巫中间,说:“他才不会买你的洋囡囡!”
“他有买过!”绿髮女巫恶狠狠地顶回去。“不买就算呗!别想欺负可怜的老女巫!别以为我失去法力就不可以诅咒你们!我曾经把一根平凡的扫帚变成一袭华丽的晚礼服!我风光过啊我!”她嘴裡咕哝地骂着退后。
双胞胎本来想跟她吵,她们发现但梦三不知甚麽时候走开了,只好掉头去找但梦三。
蓝月儿已经听到绿髮女巫跟但梦三和双胞胎的对话。她走过女巫的摊子时,眼角的馀光瞥了那女巫一眼,看到她那副可怜落魄相。女巫继续低声骂着,没看见她。
“失去法力的女巫,活着也许更难受。”她心裡想。
“但梦三也是个孤儿?”燕孤行问她。
她点点头:“他是个好人。”
“他也是个天才,他的七弦琴拉得太精彩了。”
“你也喜欢他?”她朝他微笑。
“你喜欢的,我就喜欢。”他说。
“我喜欢的人很少。”
“那我喜欢的人也很少。”
“一旦喜欢一个人,我会一直喜欢下去。”
“一旦喜欢一个人,我也会一直喜欢下去。”
“当我恨一个人,我会恨他一辈子。”
“那我也恨那个人一辈子。”
“我最讨厌鹦鹉学舌。”
他皱起眉头:“那我也最讨厌鹦鹉学舌。”
两个人这时都笑了。
“你为甚麽学我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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