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魔幻地/张小娴

第13章


他坐在那儿,全身僵麻,口很渴,渴得要命,他没看唉果老,他现在不是想说话而说不出话,是根本不想说话,也没有想说的话。
“我会再来。”说完话,唉果老自他眼前飞离。
他拖着脚,蹒跚走进屋子裡,喝饱了水,倒在牀上,用被子捲住自己。幽寂黑暗的屋子裡只得他一个人,他身边依然是空的。他茫然躺在牀上,头痛虚弱,浑身疲软,很想再睡着。他想象自己睡着了,然后又再醒来,发现整个夜晚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但他睡不着。
这时,蓝月儿回来了。她走路几乎是没有声音的,他连忙侧身卧着,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看,看到她脱下斗篷,轻声轻脚爬上牀,悄悄在他身边躺下。
他背朝她缩成一团,佯装睡着,却不由自主地全身簌簌发抖。他害怕她。
“你怎么了?你抖得很厉害,你是不是犯病?”蓝月儿凑过来看他,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他的脸和他那双冰冷的脚。
他哆嗦着,牙齿忍不住打颤,不敢看她。
“你发冷呢。”
他听到她起牀,在屋子裡窸窸窣窣走来走去忙碌的声音。他看到她朝一盏油灯呸一口,油灯亮了。他看到她朝火炉吐出一朵蓝色的火焰,点起炉火。
随后,她走到牀边,扶他起来,拿个枕头给他垫背,悄声对他说:“来,快把药吃了。”
他张开嘴吞下药粉,药很苦。
“来,喝水。”她喂他喝一杯温水。
接着,她用热毛巾为他抹身。抹完身,她拿开垫背的枕头,扶他躺下,为他盖好驼毛被子。
“你冷着了。”她说。
他声音嘶哑,咕哝答应。
她吵油灯吹了一口气,油灯的灯芯熄灭。她鑽进牀裡,贴着他睡,搂住他,用身体温暖他。
他一直背对她,她吻他的颈背,他身体皱缩了一下,一阵寒颤。
屋子渐渐和暖,空气中弥漫着松枝的香味,他疲惫迟钝,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没有梦,不想醒来。
他病了几天,一直都是无梦沉睡,间中醒来。
蓝月儿每天喂他吃药,把他身上汗湿的衣服换下来,为他抹身。
每天半夜,她爬起牀。确定他睡着之后,她悄悄披上斗篷熘出去,那隻小蝙蝠和吸血蝴蝶跟在她身边。
他哀伤衰弱躺在牀上,回忆始终折磨着他。
他想起花灯节那天,广场上那隻突然发狂的豹子向她匍匐。他想起她害怕阳光,总是把屋子裡的窗帘落下。他想起她几乎什么都不吃。他想起她变的那个魔术,她在手背擦出一朵朵蓝焰,无数蓝焰宛如烟火,在两人之间翻飞坠落。他看不出破绽,她告诉他:“魔术终归只是障眼法。”那根本不是魔术。
他想起两个人在歌厅重逢的那个夜晚,他穿着小丑的衣服,没有勇气跟她相认。回去旅馆的路上,她在迷雾缭绕的巷子深处突然像个鬼魅般冒出来。
他想起她问他:“是不是我 变成甚麽,你也爱我?”他想起他对她说:“你可以吃我的心,饮我的血。”,她却说:“我不会饮你的血。”
他想起赤地的不辞而别。
他想起她在屋瓦上向月亮露出两颗獠牙的那张苍白的脸。那抹妖邪的微笑始终无法从他记忆抹掉。
那个唉果老为甚麽要让他看到这些。
几天后,他退烧了,意识也清醒了些。蓝月儿坐在牀边喂他喝肉汤,她笑笑,露出一口漂亮牙齿,对他说:“你吓死我了,你病了好多天,你看你,瘦了好多。”
她温柔抚抚他的脸,手指摩挲他的头髮,数数他发转,笑着说:“六个发转,一个都没少,我应该记住你是个魔,没那么容易死。”
这一抹微笑是他熟悉的。
他憔悴无神的眼睛望着她,犹豫,痛苦,恐惧。他想告诉她,他那天晚上甚麽都看到了,但他没说。
头一天晚上,他甚麽都没说,以后也就很难开口,太难了。
他的身体渐渐恢复过来。终于可以下牀的时候,他常常躲在工作室裡,是爲了可以独个儿冷静思考,可他发现他脑袋一片空白。他把一个做好的猫头鹰音乐盒重複拆开来再做,只是爲了熬过漫长的一天。经过那个夜晚,他觉得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了。他没法过这种生活,跟蓝月儿一起,却假装甚麽都不知道。
他是不是可以一走了之?离开这裡?可他没法丢下她,他捨不得她,也怕她。
他竟然开始渴望那个叫唉果老的人再次出现,教他怎麽做。
唉果老怎可以在告诉他这一切之后丢下他就走?他生唉果老的气,生自己的气,也生蓝月儿的气。她为甚麽会是吸血鬼?他可不可以忘记她是谁,继续爱她?
加入吸血鬼是一个病,是不是有药可治。
他想起他小时候听小丑魔术师说,吸血鬼患的是狂犬病,爲了活下去,只能在夜偷偷吸吮活人或尸体的血。人被吸血鬼吸了血,或者吃了吸血鬼的血,也会变成吸血鬼。
小丑魔术师又说,吸血鬼死后,人们用斧头砍下吸血鬼的脑袋,或者用木桩刺穿他的心脏,防止他死而复生,又会在他的棺木裡撒下罂粟的种子和带结的绳子,因为吸血鬼喜欢数。
他想起他和蓝月儿的相遇。瘦伶仃的她,当时在家乡的一场瘟疫中活了下来。为甚麽山城裡所有人都难逃一死,只有她能活?会不会就是那场瘟疫把她变成这个样子?
第三章  红酒
5
唉果老一直没有来。直到燕孤行差不多绝望的时候,唉果老却又突然出现。
那天黄昏,蓝月儿像往常一样,去了歌厅綵排,家裡只得燕孤行一个人,他离开工作室一会再回来的时候,发现唉果老坐在窗边的一把椅子裡,日落馀晖穿过窗子洒落在他身上,他身上那件老旧肮髒的灰披风在最后一抹阳光中扬起了朦胧的白色灰尘。他手裡握着一根木杖,揹个皮袋,轮廓分明的脸上佈满深刻的皱纹,左眼戴着眼罩,右眼的一条疤痕由眼肚一直伸展到太阳穴去,神情孤傲的坐在那儿,看来像一尊寂寞的凋像。
“你是怎么进来的?”
唉果老答道:“从门口进来。”
说完,唉果老从身上的皮袋拿出两瓶红酒放在他的工作台,瞥了他一眼:“酒是带给你的。”
“我不喝酒。”他冷澹回答,心中生气的想:“经过这一切之后,这个人居然请我喝酒!”
“这酒不是给你喝,是给蓝月儿喝的。这是治她的药。”唉果老说。
他惊讶地看看那酒,说:“我为甚麽要听你的?”
“现在只有我能救她。”唉果老看向他,显露出一份霸气。
“你会救她?”他没有想过蓝月儿是有救的,唉果老好像突然给了他一个希望。
“我可以救她,也可以杀她,一切取决于我。”唉果老说。
“你到底是谁?”他质问。
“我是法师。”唉果老回答。
“法师?我不认识法师。”他感到生气,为自己的无助与恐惧而生气。
“我是专门降魔伏妖的法师。”唉果老继续说。
“我只听说法师捉鬼,没听说法师也医治。”他看着唉果老,冷冷道。
“法师并不想开杀戒,除非逼不得已,唉果老那隻看到见的眼睛直视他:“蓝月儿现在只是一隻小鬼,等到她要亲自吸血,而不是利用那些蝴蝶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到时候我只能杀她。”
“我凭什么要我相信你?”他困惑。
“你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唉果老一语中的,也使他哀伤。他还有别的选择吗?他就像一个已经走到穷巷裡的人。
“这是什么酒?”他问。
“酒裡头的是圣水。”唉果老回答。
“你说是圣水,我怎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怎知道你会不会害她?”他畏惧。
“我要害她,她还能活吗?唉果老轻蔑的目光看向他。
他无言以对,想起唉果老那天夜晚把他从这裡抓起来,飞越漫长星空。唉果老要是想杀蓝月儿,也许就像一隻鹰要杀一隻小鸟那样简单。
“她喝了这些酒会怎样?”他问唉果老。
“这些酒是要洁净她,清洗她的血,喝了这酒,过一段日子,她便再也不会吸血,”唉果老说:“她只会嚐到红酒的味道,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你务必每天给她喝一点酒。她现在还有机会,还来得及。要是迟了,只有死路一条。”唉果老的话强劲,决断,没有转回的馀地。
起身离开时,唉果老说:“这酒你可以陪她喝,免得她怀疑。人喝了是没事的。喝完了,我会在给你。”
“喝了这酒,她会难受吗?她会不会痛苦?”她迟疑。
“只要别让她知道便好,”唉果老那隻没有盲的眼睛看向他,意味深长的说:“痛苦来自意识,不知道,便没有痛苦,就能把这些酒喝下去。”
唉果老走了之后,燕孤行望着那两瓶红酒,明白自己的确是已经走到穷巷裡了。
第三章  红酒
6
第二天晚上,蓝月儿从歌厅回来的时候,燕孤行已经煮好了几个菜,在屋子裡心情忐忑地等着。
等待的时间过得好像一世纪那麽长。漫长的夜晚,他渴望她回来,却也害怕她回来,但她终于还是回来了。在她开门的那一瞬间,他觉得他的心好像都要碎了。
“你回来了!我煮了夜宵。”他咧咧嘴,儘量把这句话说得轻鬆平常。
“平常好像都是我煮夜宵的啊,今天晚上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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