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魔幻地/张小娴

    他的笛声不是要对付她，而是带她走一道永远灿烂，永远让人嚮往的星光裡。
    在幽暗的巷子裡，明明是只有他在吹奏笛子，却好像百千种乐器同时弹奏。笛声在诉说一个远古的故事，轻柔如微风，她在笛声中看到无数繁星，看到连绵的蓝色山脉，听到海水的拍岸如同低吟浅唱，夜莺的歌声宛如铃铛般悦耳，胜过人间千百。她有如踏上一片悬挂着无数金色灯笼的幻境，时光在这片土地上悠长流转，无法说尽，雨如花瓣般落下，散发着奇异的香气。她听到湖泊和流水不断，却也听到了虚空无常。
    笛声骤然停歇，云傲天脸上的笑容灿烂，眼睛闪着亮光。
    “我穷尽所有技艺，始终无法对你说出这片土地的美丽。”他带着遗憾说。
    “我看到满天繁星，却好像不是真的。”她悠悠从沉醉中醒来。
    “花开魔幻地的确是美丽的幻境。”
    “幻境那是存在的吗？”
    “幻境也是真实的，那幻境来自星星的漫长光芒。”
    “我好像听到夜莺的歌声，也是真实的吗？我从没听过这麽甜美的蹄声。”
    他点点头。
    “在这片土地上，夜莺的名字不叫夜莺，叫‘歌妮塔’，意思是永恆的颂歌。”他说。
    “枉我还是‘蓝色夜莺’，我的歌声比不上你们的夜莺。”她自嘲地笑笑。
    “那也不一样，”他说：“夜莺的歌声与人间的歌声各自说着不同的故事，没法相比。精灵都爱唱歌，却不见得每个精灵的歌声也动听，我的歌声就比不上你。”
    “噢，你过奖了！”眼裡漾着一抹浅笑。
    “我闻到花香。吸血鬼有个好鼻子，但我没闻过比那更幽微的花香。”她笑着说。
    “那是永香花。”他告诉她。
    “永香花？真有这种花？”她眼睛更亮了。
    他点点头。
    “花是甚麽样子的？”她问。
    “永香花有点像你们的莲花，没有固定的颜色，也可以说它不是花，而是花开魔幻地的雨。”
    “怪不得我刚刚好像在你笛声中看到下雨。”
    “精灵都得到永香花的庇护。”
    “所以那地方叫花开魔幻地？”
    “不，”他笑笑：“花开魔幻地在精灵语中的意思是‘不死之地’。”
    “不死之地。”她沉吟。“所以精灵不死也不朽？”
    “花开魔幻地的一切都是不死也不朽的。”
    “但我也听到虚空无常。”
    “如幻到了极点，就是虚空的流转。”他说。
    她累了，把怀中的小狗放回地上去，小狗奔向云傲天。
    她发现小狗头上缀着几颗星子。但云傲天告诉她，小狗不是精灵。
    “小东西只是刚刚听着笛声太陶醉了，牠也跟你一同漫游在那片幻境裡。”他大笑。“那几颗星子很快会黯澹下来。”
    他好像晓得她心中所想。
    她揉揉自己的头髮，然后又说：“吸血鬼怕是没有能带着那星子回来的吧？”
    说完，她默然不语。终于开口时，她问：“你甚麽时候决定不杀我了？”
    云傲天微笑没回答。
    “花开魔幻地好像是个好地方，可是，我不跟你去，你奈我如何？”她幽幽地说。
    “要是你不肯去，时候到了，我也没法帮你。”他说。
    “‘时候到了’，你好像总爱说这句话。”她看向他，笑了笑。“如果不死，我跟你一样，也是不老，时间很漫长，太漫长了。我不知道我想不想去。”
    沉默了半晌，她说：“要是我不去，你是不是会改变主意杀我？”
    云傲天没接腔，却脸露失望。
    她而今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永远不是。时候到了，她也许只能求饶。何况，即使她真的去了花开魔幻地，也不见得能够活着离开。
    她说着，飞升到屋簷上，低下头跟他说：“我回去再想想喔！我想想那个不死也不朽的地方有甚麽好玩的啊！”
    他抬头看她，默默点头。
第五章 花开魔幻地 
2
    那天是她在乐城最后一次见到云傲天。
他手裡拿着伞，身上裹着她最喜欢的那件柔软 的山猫毛斗篷，坐在一个积雪的屋顶上，刚刚吸完蓝蝴蝶吐给她的鲜血。
她抿抿嘴，一直微微地咳嗽。
这场咳嗽好像没完没了似的，那天她唱歌的时候竟然也咳了一声。她油然想起有一年，天鹅船上每个人都染上了咳嗽症，不停地咳嗽，只有她没事，在船舱和甲板上跑来跑去，帮着每个咳得没法把一句话说完整的人传话。
雪下大了，她站起来，想要离开的时候，听到了熟悉的笛声。
她回眸看向对面的一个屋顶，云傲天站在那儿吹奏着笛子，跟她隔着一条小巷的距离。
她意识到他是来催促她做决定。
她转身低头往下看，看到那匹棕马和那条又肥又软的小狗，他们三个总是一起出现。
“蓝姑娘怎麽了？你咳得挺厉害。”他关切地问。
“吸血鬼也会犯感冒的呀！”她虚弱地笑笑。“精灵都不生病的吗？”
云傲天摇摇头。
“做精灵真的是甚麽都好。下辈子我也想当个精灵，长生不……”话还没说完，她又开始咳了。
“长生不老。”她把话说完。
这时，她突然觉得身体和暖起来，她低头看看，发现裹在她身上的那件山猫毛斗篷变得亮晶晶，闪着微光，微光跳动，像家裡的炉火一样，却不是烫的，不会烧到她。她甚至还闻到松枝的香味。
“喔，谢谢你。”她朝云傲天笑笑。
“不客气。”他微笑。
“爲什么我自己没想到呢？我真笨！我的本领好像都尽是用来做些坏事。”
看着脚边的雪逐渐融化，她抬脸，看向云傲天。
“你那个花开魔幻地会下雪吗？”她问。
他摇摇头。
“只会下雨。”
“对，你们那边下的是花雨。”
他直视她，缓缓道：“蓝姑娘，时候不早了。”
“还早着呢。”她故意装着没明白他的意思。
“时候过了，我也救不了你。”他温柔地说。
“我不会跟你走。’她终于说。
他脸上满溢着失望和沮丧。
她看着他的眼睛：“我还能去哪裡啊！我甚麽地方都不去！我就留在这裡，留在这片红尘裡。我不是精灵，不像你，我没得选择。“
“我们都是自由的。”他说。
“自由？我生下来就不自由！”她悲凉地看向他。
他不为所动：“我们是我们的自由。生命舞动我，一切都是自由的选择。要走要留，都看你。”
她冲他说：“那麽，出生呢？出生有如何？额哦没有选择当一个吸血鬼！”
他沉着脸说：“我们不可以选择从何处来，但可以选择往何处去。”
“不吸血我会死。”她可怜地说。
“那你就是贪生怕死。“他断言说。
一听此言，她心中所有的怒火都爆出来：“世上有不吸血的吸血鬼吗？我有得选择吗？你就是想看着我死！根本你就是专门捕猎吸血鬼的！“
他蹙眉。
“你本来可以好些，你只用蓝蝴蝶吸血，因为你本性善良，不是那些蓝蝴蝶选择你，是你选择蓝蝴蝶。你杀阎背香，这人该杀！但你杀了赤地。“他说。
她悲伤惭愧，却无所悔恨。
“你说美貌也有可能是羁绊，爱情何尝不是？”
“你本来可以选择放手。”他看向她。
她横蛮德说：“是的！我杀了两个人，一个好人和一个坏蛋，请记在我的账上！”
身上斗篷的亮光猝然消逝，是她故意把他送的炉火抖落的。
“你当时放手就好！但你没想过。”他说。
“是他逼我的！他要带走我爱的人！你甚麽都知道了，你还会说我本性善良吗？”她喘着气。
他凝视她：“撇开吸血鬼的那部分，你是个好人。”
“根据你的流转法则，那我到底是人是鬼啊？”
他温和地说：“你还是可以回头的，及早回头，你还是以前的你。”
“以前？”听到这两个字，她禁不住惶颤笑出声。
“你是说变成吸血鬼之前吗？以前那个蓝月儿已经死了，那些好日子也太仓促了吧？”泪水浮上了她双眼，她缓缓地，哀凄地说：“十五年来，一瞥惊鸿，十五岁前的那个蓝月儿已经死了，永远死了！往后的岁月都是漫长的痛苦！”
他望住她，沉默无语。
“我有得选择麽我？”她哭了，狠狠地抖落身上的雪花，哭得泪眼模煳。
“我不会跟你走，你要杀我随便你！把我丢进那条药草河裡也好！我没得选择，我也不要选择！”
她一直走一直走，雪上长留着一行足迹，她没有往回看。
她不想往回看。假使云傲天要杀她，她不想还手。
但他没有追上来。
这个善良的精灵没打算杀她。
那是记忆中她最后一次见他，他屹立在白茫茫的覆雪的屋顶上看着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