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皇帝养成/萧雪鱼11

第2章


洪灾过后十室九空,有些村子整村覆没,苏蕴明在赶路的途中打听了一个这样的村落,又学了点灾民们的口音,报上去的户籍名字也没有引起怀疑。
  一群灾民被安置在城外,苏蕴明冷眼旁观,这信阳府的地方官还算好官,虽然没让灾民入城,却也在城外搭建了可遮风挡雨的草棚,每日早晚亦在棚外舍粥,灾民们勉强能维持生存需要。
  苏蕴明也去领过粥,半碗清水半碗红黑相间的“米粒”泾渭分明,她当即闭眼,嚼都不嚼地咕嘟嘟全喝了下去。
  她救的那人被当作她的亲人送回她身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苏蕴明没有拒绝这个累赘,甚至在他高烧不退的时候,喂了他一片珍贵的消炎药。
  深夜里,草棚中鼾声起伏不断,苏蕴明却睡不着,一半因为一直没有洗澡,泥浆泡过的皮肤痒得厉害,一半因为咕咕叫的肚子。
  她翻出最后的半块巧克力,想了想,又掰成两半,喂了半块到那人嘴里。
  那人在昏迷中本能地分泌唾液吞咽,雨停了有些时日,夜晚终于能看到月亮,月光静静地从草棚外透进来,那人脸上的泥浆干裂脱落大半,已能看清一张极之年轻的脸。
  还是个孩子……
  苏蕴明垂眸看着近在脚边的月光,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天上这个月亮与二00九年的月亮是同一个月亮,她却等不到二00九年再去做回苏蕴明。她的父母、亲友、同事想必已得知噩耗,就算她好运再遇到虫洞穿越回去,撞上同一个时间点的机率……无限接近于零。
  或许是事情发生得太多太快太不可思异,苏蕴明没有悲伤的感觉,心里只是和肚子一样,空落落的。
  她食不知味地嚼着巧克力,旁边传来悉悉簌簌的微响,她侧头望去,那孩子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月光下,他睁着那双澄澈如月光的眼,口唇翕动,轻轻、轻轻地叫了一声:“姐。”
  彼时他和她都不知道,于这一声开始,便是半生悔恨,半生纠缠。
  弟弟
  “叩叩”
  “叩叩”
  苏蕴明一向睡得很浅,即使敲击声轻得仿如小鸡啄食,仍是立刻睁开了眼。
  房内仍是很暗,比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却已亮堂许多,东墙上纸糊的窗户透进微光,是薄曦的颜色。
  苏蕴明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物往身上套,动作虽谈不上麻利,比起初来乍到已熟练许多。
  想起适才的梦,她的动作缓了一缓,心中默默计数,良久,叹了口气。
  “姐?”
  窗外传来的呼声带着询问意味,苏蕴明知道那声叹息被他听了去,定了定神,道:“我没事,马上出来。”
  她摸索着在床头小桌上找到梳子,碰到梳子旁边的物事,她顿了顿,轻轻拿起来。
  那是一块防水手表,是为数不多的她保留在身边的东西,按下按钮,亮起的屏幕上显示出它最后的时间:2009年6月30日19:32分。
  2009年……
  苏蕴明忍住另一声叹息,放下手表,转身推开房门。
  扑面一阵爽风,初夏时分,屋外可比屋内通透许多。
  苏蕴明烦闷的心情似乎也被风刮走大半,她吸了口气,转眸望向在屋外伫立许久的人。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漆黑的发和眉眼,皮肤却极白,即使在晨曦的微光下仍然白得触目惊心,简直如冰雕雪琢一般,浑不似真人。
  苏蕴明瞥了他一眼就转过头,举高手里的梳子,扬声道:“小阳,来帮姐姐梳头,快一点,咱们快赶不上早集了。”
  少年乖乖地答应一声,与外表不同,他的个性极温顺,听话得不像他这个年龄段的少年,倒像个乖巧的女孩儿。
  苏蕴明背朝外坐到门槛上,听着脚步声贴近,梳子被接过去,将她睡了一夜的乱发梳理齐整,盘成代表妇人的髻。
  头皮传来的拉扯感轻到可以忽略不计,苏蕴明仿佛看到那少年聚精会神地咬着唇,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动作,生怕弄疼了她。
  她欣慰地笑了笑,最后一丝郁闷也抛开了,已能平静地回忆昨夜的梦,回忆两年前——
  两年前,那孩子从昏迷中醒来,除了管苏蕴明叫“姐”便什么都想不起来。苏蕴明怀疑他高烧烧坏了脑子,观察几日,却又没有智力缺陷,最后只能当他失忆。
  失忆这回事,苏蕴明在电影电视上见得多,倒也勉强应付了过去,从此多个弟弟,随口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聂阳”。
  聂阳约莫十三四岁,内向又胆小,想不起事情也不敢问人,每天只亦步亦趋地跟在苏蕴明身后,若她不让他跟,便可怜巴巴地睁着一双眼,目光随她转来转去。
  当初送一群灾民来的两名衙役,苏蕴明后来得知他们一个叫张隆一个叫赵虎,苦中作乐地笑了半天。张隆有次来舍粥,瞧着聂阳直笑,对苏蕴明道:“你们姐弟长得真像。”
  苏蕴明疑惑地看着他,灾民久未梳洗,个个蓬头垢面,能看清哪个窟窿是眼睛哪个是鼻子嘴巴就不错了,何来像与不像。
  张隆想了想,他读书不多,也形容不出那种微秒的感觉,只是指着蹲在远处的聂阳道:“那双眼睛……”
  苏蕴明蓦地明白他的意思,眼睑的颜色最直观地反应一个人的健康状况,灾民们大多是穷苦人,从出生便营养不良,眼睑黄而混浊,她和聂阳的眼睑却白得泛蓝,眼瞳又黑,真如点漆描绘一般。
  苏蕴明当时隐约有个想法:聂阳的真实身份怕是不简单。
  后来却也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洪水退后,官府将田地重新丈量、登记造册,灾民有地契的可凭地契领回土地,剩下的无主田地便收归国有,再租赁给没有地的灾民。
  苏蕴明托了张隆帮忙,在户籍所在的落霞村租到三亩薄田,带着聂阳回村耕种,虽然连滚带爬姿态难看,倒也挣扎着活了下来。
  苏蕴明对着井口照了照梳好的头发,点了点头。
  两年来她大部分的事务都能熟悉上手,只有梳头怎都学不会,幸好有聂阳这个便宜弟弟代劳。
  聂阳见她满意,开心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睛眯起来,小小年纪眼角便有天生的笑纹,嘴巴张开,露出上下四颗小小的尖牙。与不笑时凛然的美貌相比,他笑的时候有点憨,只让人觉得可爱。
  苏蕴明见着他的笑容,不禁也微微一笑,聂阳的记忆两年间一直没有恢复,小孩子不懂得着急,每天单纯地快乐着,连她也跟着快乐许多。
  除了梳头,聂阳自己也不知道,他帮了她更多。
  苏蕴明笑着挎起篮子,道:“咱们出发吧。”
  聂阳应声点头,戴上斗笠,背起背篓,伸手又来接她的篮子,苏蕴明躲开,大步往前走,他追在后头,不屈不饶地一次次伸手向她的篮子。
  集市设在青峦镇上,离落霞村仅半个时辰路程,两姐弟熟门熟路地走到岔路口,行人渐多,都是左近各村落赶集的村民,苏蕴明眼尖,发现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瞥向两人,心中有数,回头一看,聂阳头上的斗笠果然歪了,露出大半张脸来。
  红颜祸水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无论这红颜是否自愿。苏蕴明第一次见到聂阳洗干净脸的相貌,怔了半天,随即头疼到现在。聂阳是男人又怎样,且不谈大把好龙阳的怪蜀黍,想那位可怜的卫阶公子,可是生生被女人“看杀”的。
  从那时开始,苏蕴明致力于丑化和掩藏聂阳的美貌。偏偏聂阳小子别的事听话得要命,指东不敢西,却对美有异常的执着,无论苏蕴明出馊主意剔掉眉毛、锅灰抹脸,黛石点斑皆抵死不从,穿一件缀满补丁的布衫都要洗得干干净净,补丁的线脚也要整整齐齐。
  苏蕴明逼得狠了,小孩子也随她折腾,然后不吃不喝不睡觉,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窝在角落里,只露出一双骨碌碌的眼睛,苏蕴明走到东,眼珠子溜到东,苏蕴明走到西,眼珠子溜到西。
  苏蕴明的个性从来吃软不吃硬,最扛不住这样无声的委屈,最后只得败下阵来。
  把聂阳揪出来,苏蕴明从来没因为他失忆或者年纪小而随便打发他,她心平气和地跟聂阳讲事实摆道理,最后两人达成共识,起码在外人面前,聂阳必须遮掩好相貌。
  “小阳。”苏蕴明向聂阳示意:“斗笠歪了。”
  聂阳右手里拎着好不容易抢到的篮子,单一只左手努力了几次都没法戴好斗笠,苏蕴明看不过眼,双手伸过聂阳的肩膀拿起斗笠,替他端端正正地戴好了,再仔细地系上带子。
  两姐弟停在道旁折腾,来来往往路人都忍不住瞥上一眼,苏蕴明以为别人都在看聂阳,却不知她容貌清秀有余,穷乡僻壤之地五官端正的女子都算罕见,何况她细皮嫩肉,看起来与双十年华的女子差相仿佛。
  聂阳却是明白那些眼神的涵义,暗暗恼怒,苏蕴明系好带子,抬头对他一笑,他便也立刻笑起来,露出四颗小小的可爱尖牙。
  两姐弟收拾停当,继续向集市踽踽行去,却不知道旁有一行人从头看到尾。被众仆从簇拥在中央的一台四人大桥上垂着精绣的花开富贵帘,帘后一位夫人训斥一双儿女:“看看人家,乡野人家尚姐弟情深,你们却只懂得胡闹!”
  两兄妹对视一眼,同时吐了吐舌,做妹妹的想起那少年惊鸿一瞥的美貌,面上颇有些桃粉绯绯,做哥哥的却望向窗外,满目青翠中一只黄鹂跳过梢头,活泼泼的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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