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皇帝养成/萧雪鱼11

第14章


  陈玚身后站着秋止义,后者惯常面无表情,陈玚又披上那件微有些松垮的青袍,随意地立在门口的台阶上,目光清远,似乎在看她,却似看着山水树木。
  是了,他原本便是这样,就在昨天,他们初次见面,他便是这样看她。
  或者……苏蕴明走下一级台阶,再下一级,回过头,望着高高在上的陈玚。
  或者,在他眼中,在他们这类人眼中,她的存在,她们这类人的存在,与山水树木并无区别。
  他们这类的……特权阶级,与她的世界里小打小闹的纨绔子弟不同,在这个世界里,真正的特权阶级没有名为“舆论”的笼子,没有拴在他们脖子上的那条叫“法律”的锁链。
  生杀予夺,一念之间。
  晨曦初上,寅时未到,吏部范侍郎在端桓城东的大宅已敞开正门,家人老小齐齐整整地分列两行,恭送范侍郎出门早朝。
  范侍郎所乘的轿子晃晃悠悠地远去,众人呵欠连天,夫人小姐可以回房补眠,仆役们却没这么好命,一个个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各司其职,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没人留意到街对面的老槐树下多了辆马车,车夫的位置坐着一名高大的黑衣男子,面容冷峻,一身掩不住的精悍之气,虽然坐着,却仿佛随时能弹跳起来一般。
  车帘被揭起一条缝隙,露出苏蕴明带着倦意的脸,朝范府大宅张望了眼,手掌轻拍怀里的孩子。
  “王生义。”
  王小盆友瞌睡被惊醒,迷迷登登地抬起大脑袋,看了看他的师傅,又顺她所指,望向范府堂皇富贵的大宅。
  “看仔细,记住了,这个地方,这家人。”苏蕴明慢慢地道:“将来,你会用得着。”
  王生义不懂,但小孩子甚是听话,依言瞪圆了眼睛,眼珠子溜溜地绕着范府大宅转了一圈又一圈,像是要把它从眼睛映进脑子里,刻出深不可灭的痕迹。
  苏蕴明转过头,正迎上陈玚的注视。他坐在光线不及的车厢角落,目光依然清澈如安静流淌的泉水,仿佛任何人都能透过水面,看清水底游鱼、每块鹅卵石上的花纹。
  她沉默地垂下眉睫。
  对于陈玚同意她把王生义一并带走,还让马车绕路经过害死王氏的范府,苏蕴明表面道谢,心里不以为然。
  如果她没有被迫变成某特权阶级的所有物,这些事她完全可以自己完成。
  而另一些事她根本无须做,比如连夜收拾东西跟着他回魏王府。
  彻夜未眠,苏蕴明早已困倦到十分,腹诽着陈玚,竟不知自己何时睡了过去。
  但她毕竟睡得浅,匀速运动的马车突然转为静止,她便立刻张开了眼。
  先看到了保持原姿势坐在车厢角落的陈玚,他似乎一直在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见她醒来,却漠然地别开了眼。
  苏蕴明坐起身,发现王生义抱着她的右腿睡得正香,车帘被掀开,车夫位置的秋止义探进头来。
  “王爷。”他皱着眉,道:“三殿下在王府外求见。”
  “不见。”陈玚合上眼,毫不迟疑地道。
  秋止义点了下头,也不再多言,回身驾御马车偏离原来的行进道路,徐徐拐向王府侧门。
  苏蕴明听他们话中之意,特权阶级出现内部矛盾,陈玚和他的三弟关系麻麻。她对此兴趣欠奉,狗咬狗一嘴毛,兄弟阋墙本来就是皇室常规戏码,
  蹄声得得,她靠在车厢壁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按摩着渐渐麻痹的右腿,回忆过去发生的事,想象即将到来的转变,越想越是对这种脱离她掌控的情况感觉无比憋闷,她忍不住撩开车帘,想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将将掀开一半,蓦地传来陈玚的低叱:“别动!”
  苏蕴明一怔,手里动作停住,眼睛却透过撩开一半的车帘望出去,前方不远处也有一辆马车,一个锦衣人正弯身下车。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没有戴冠,一头乌发束在头顶,束发的绦子颇为别致,两端分别垂着颗明珠,那珠子随着他下车的动作轻轻晃荡,如两团小小的晕光。
  虽然只是个背影,苏蕴明却觉得分外眼熟,像在哪里见过,不由地挪不开目光,那人似乎也感应到她的注视,忽然回头看来。
  “哗!”身后陈玚欺近,一把扯下车帘。
  厚重的车帘降下,刚刚明亮一点的车厢又恢复昏暗,显得愈发狭窄挤迫。陈玚没有动,被他贴住背后,几乎是搂进怀里的苏蕴明也不敢妄动。
  静了许时,陈玚淡淡地道:“那是我弟弟,三皇子陈旸。”
  苏蕴明默念了几遍这个与聂阳发音相似的名字,心中一动,她终于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初到京城的“闵氏”车行马车上,也是隔着车帘,她偷偷窥视那位“魏王”的背影。
  陈玚仍旧没动,隔着几层薄薄的衣物,苏蕴明的脊背能感觉他胸前的热量,甚至心脏跳动的节奏,他的呼吸均匀地喷在她发间,吹动发丝拂面,微微有些发痒。
  很久没有和一个男人如此接近,苏蕴明心里却没有半分旖旎的想法。一个仅凭心情变化便能擅自决定她的生死,而她没有任何拒绝抵抗余地,这样的男人,她只觉得恐惧。
  苏蕴明很久没有体验过恐惧,自从她七岁那年鼓起勇气打开衣橱,没有遭到衣橱怪物的袭击,她便再也不怕和不信“未知”。
  而面对“已知”,她习惯于做任何事前作好充分的准备,趋利避害,根本不给恐惧滋生的机会。
  可是这一次,在绝对的强权面前,她仿佛又变回了七岁那年稚弱怯懦的小女孩儿,除了恐惧,什么都无能为力。
  陈玚说了那句话,挨着她不动,苏蕴明猜测他有谈话的兴致,只好道:“我初到端桓的时候见过三殿下,当时听人叫他‘魏王’,你们……长得很像?”
  出口她便知说了句废话,人家是真兄弟,又不是夏慕生那样的冒牌货,当然长得像。
  果然陈玚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答理这种没营养的问话,身体也退了开去,重新坐回车厢角落的老位置。
  苏蕴明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发觉双手紧紧地扣着窗框,十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离得正门远了,确定三皇子一群人被远远地抛在后面,秋止义打个唿哨,早有人拉开王府侧门,马车踏着平整的大道,不疾不徐地驶了进去。
  侍寝
  马车还没停稳,几名男男女女一窝蜂地挤上车,堵着陈玚“王爷王爷”叫个不停,苏蕴明被挤得贴到车壁上,不知谁踩了王生义一脚,小盆友痛得醒过来,要哭不哭地扁着嘴,她连忙轻声安慰。
  “闭嘴。”陈玚合着眼道,车厢内的声音陡然止住,几人霎时把嘴巴紧闭得像最难撬开的蚌壳。
  秋止义探进半身,道:“王爷受了伤,惊弦和振羽扶他回房,轻雪跟去好好照料,莫要让后院的女眷大惊小怪,端木医官今天当值,楚原去太医院请他过来,三皇子在王府正门外候着,记得别被他撞见。”
  他几句话给众人都分配了任务,被点名的人不敢出声,点点头便都行动起来。
  苏蕴明见一个面目伶俐的少年先钻下车,猜他是赶去请大夫的楚原,另两名少年小心翼翼地扶起陈玚,应该便是惊弦和振羽了。
  秋止义在地面接应,三人顺利地把陈玚扶下车,几人中唯一的女孩子焦急地看着,正要跟着跃下,陈玚忽然睁开眼,道:“轻雪。”
  “轻雪在。”女孩子应声道,她长相并不出色,声音却是婉转低回,有一种渗进骨子里的温柔。
  陈玚慢慢抬起头,清冽目光从轻雪身上掠过,看向她身后。
  轻雪随着他目光回头,一个陌生的女子背靠着车壁,无表情地与她敬若神明的王爷对视了一眼,慢慢地垂下眼皮,遮住了眼底神情。
  只这一瞬间居高临下的对视,陈玚心里涌上一种直觉般的顿悟,他以往只觉得苏蕴明与他所识的其他女子,甚至是其他所有人皆有不同,却分不清这不同是什么。直至此刻,他才恍然醒悟——无论知不知道他的身份,苏蕴明看他的眼光从来不是看“王爷”的目光。
  “轻雪。”他再度闭上眼,淡淡地道:“安顿好她。”
  就为了陈玚轻描淡写一句话,苏蕴明被拘禁了整整一个半月。
  她根本没有机会见识所谓王府的宏伟壮丽,那个叫轻雪的小姑娘吆喝了一声,不知从哪儿冒出几个如狼似虎的仆妇,拾掇小鸡仔儿似的挟着她到一处偏僻的院落,开门,丢人,关门。
  等苏蕴明昏头昏脑地爬起来,王生义也不见了。
  轻雪隔着门不咸不淡地留下几句话,大意是王小盆友跟着她没前途,他有缘法进了王爷府,自有好去处等着他。又让她安心住下,静待王爷康复,想起她来那一天。
  要是你家王爷想不起来呢?苏蕴明很想这么问,当然她没有问出来,只是静静地坐在门后的台阶上,听着所有人声慢慢地远去。
  只余下她一人。
  日子一天一天熬过,便也就过了。
  这院子比王氏的家还要大几分,家具器物更精致上十分,睡觉是细棉的被褥,喝水有白瓷的杯盏,甚至还备有上等的文房四宝。
  院子里没有桂树,只种了几株苏蕴明不认识的花木,秋意渐浓,花木的颓败之势已遮掩不住,苏蕴明一天早晨醒来,一株昨天还开着红花的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她轻抚树身,抬起头,透过稀疏的枝桠看向如洗碧空。
  空中一轮烈日依旧光芒耀目。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