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皇帝养成/萧雪鱼11

第21章


要么是他碍于形势不便相认,要么是他确实不记得她。
  若是后者……苏蕴明暂时还想不出办法。
  断断续续哭了一天一夜,猗兰殿里的女人们接近极限,连魏王妃在内,不时有人晕倒被抬出去,剩下的也都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随着太监沙哑的“举哀”声干嚎。
  苏蕴明的目光一直在成妃身上打转,见她跪在那里前后晃荡、摇摇欲坠的样子,身边几名宫人却都趴着不动,伸长手扯了一下朱桃的衣摆。
  朱桃顺她所指看了一眼,连忙膝行过去扶住成妃左边,无奈她也是强弩之末,倒被成妃带得歪歪倒倒,苏蕴明叹口气,也从后头挪上前,扶住成妃右侧。
  成妃徐徐张开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泪眼朦胧地看了她一眼,颤巍巍地道:“是你……”
  苏蕴明温言道:“娘娘请节哀。”
  “是你……”成妃却像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喃喃道:“我就不明白……你有什么好?”
  苏蕴明微微皱眉,她能看出成妃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太正常,恐怕受一点刺激便会失控,当下更放柔了声音,哄着她道:“是我,娘娘说得对,我没什么好。”
  她向朱桃使了个眼色,后者何等伶俐,立刻朝旁边侍候的小太监召手,示意他们把成妃扶下去。
  小太监还没走近,成妃却不知从何生出力气,陡地伸手揪住苏蕴明衣襟,厉声道:“你没什么好,他眼里为什么只有你?为什么不看我一眼?”
  她像是有极深的怨毒,说话间面目扭曲,手上抓得死紧,苏蕴明被她勒得呼吸困难,朱桃刚叫了声“娘娘”,被她一把挥开。
  “举哀”声和哭声都被压了下去,奄奄一息的宫人们噤若寒蝉,猗兰殿内只剩下成妃嘶哑的叫声在回荡:“为什么不看我……明明我们长得如此相像……为什么?”
  苏蕴明喘不上气,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大约捕捉到她的心结,勉强出声道:“像有什么用?冯京马凉,孔子阳虎,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成妃被她说中心事,手一抖,苏蕴明趁机挣脱,狼狈地爬起身,双腿血脉不通,差点又摔回去,一名小太监从旁扶住了她。
  成妃举目四顾,目光所及的宫人都焕发出精神,飞速地向后退开,很快在她身周留出一片空场,连朱桃也被拖走。
  人都移开了,大行皇帝的梓宫清晰地出现在成妃的正前方,她一眼望住,目光渐渐化为茫然,蓦地扑到梓宫上哀哀哭嚎:“皇上,你睁开眼看一看我,我才是陪你到最后的人!我还给你生了儿子,我们的儿子——”
  “砰!”紧闭的殿门骤然被撞开,苏蕴明回头,出现在殿门外的正是成妃刚刚提过的龙子——魏王陈玚。
  新帝
  陈玚出现在殿门外,也是从头到脚的白色,他本就爱穿白衣,此刻看去并不显突兀。他站在那里环视一圈,又是那种视人如山水树木的目光,清俊的面孔上木无表情,束发的白色布条在风中剧烈地旋转飞舞。
  整殿跪伏的宫人中唯有苏蕴明站着,陈玚的目光与她一碰,默契地转开,苏蕴明垂眸盯着脚尖,陈玚望向停在猗兰殿中央的大行皇帝梓宫。
  他缓缓举步迈入殿内,一步、两步、三步,满殿的人静悄悄地呆望着他,并不响亮的脚步声清晰地仿如敲在每个人心底,司礼太监像是猛然醒过神,尖声叫道:“这里是内殿,王爷,王爷您不能进来——”
  随着这一声,仿佛某种不可言的禁忌被打破,猗兰殿内的女人们纷纷尖叫起来,惊慌失措地互相践踏、挤压,退避到殿内角落的阴影里,蜷缩成一团团,像一群受惊的小动物躲进了黑暗安全的洞穴。
  司礼太监高声吆喝,小太监们纷纷过去阻拦,连扶着苏蕴明的小太监也放开她冲过去,秋止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招一个,包括瑟瑟发抖的司礼太监,全都干净利落地放倒在地。
  猗兰殿内再度安静下来,留出的空场更大,月光从门外投进来,静静地铺陈到大行皇帝的梓宫前,还留在殿中,沐浴在月光下的,只余下苏蕴明和成妃。
  陈玚对一切置若未闻,一步步稳稳地往前走着,与苏蕴明擦身而过时,她没有抬头,视线里他素白的衣袖一掠而过,来不及看清袖边的花纹,便已过去了。
  成妃还趴在梓宫上,陈玚的突然出现让她混沌的神智受惊过甚,晕了过去。陈玚却根本没有看她,一撩衣衫下摆,跪倒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
  苏蕴明慢慢地抬头望过去,陈玚背对她跪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虽然是跪着,他的脊梁挺直,头颅高高昂起,透出一丝倔狠的味道。夜风打着旋儿吹进殿内,他脑后的白色布条在风中扑腾,衣衫鼓荡,发出烈烈声响。
  “父皇,”陈玚开口道,如平时一般淡漠的语调,殿内人人静默,只闻他一个人的声音,“儿臣不服。”
  他话音甫落,殿外传来爆豆般嘈杂急促的脚步声,苏蕴明刚转过头,数十人一队盔甲鲜明的卫兵旋风般冲进殿内,引得角落里的女人们又一阵惊呼,拼命往墙根缩,恨不得把自己融进黑暗中。
  陈玚似乎一无所觉,依然背对殿门一动不动地跪着,秋止义横身挡住他,冷冷地按住腰间刀柄,苏蕴明能看清他黑衣下贲起的肌肉,仿佛一条随时准备展开搏杀的豹。
  卫兵进殿后却没有行动,目不斜视地分列两行,金属的摩擦声在安静的猗兰殿内听得清楚,一个更清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徐徐拾阶而上,月光清泠泠地洒在殿口,那人便站在月光之下。
  那一年,苏蕴明把最后半块巧克力喂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她看着脚边的月光思念自己回不去的年代。后来,她无数次看着同样的月光思念这个孩子。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苏蕴明终于又见到聂阳。
  或者说,陈旸。
  聂阳从小便是极修边幅的人,陈旸也是一身素服,却能看出边角细节比陈玚的白色布衣考究许多,头发也绾得一丝不乱。如同陈玚突然现身一般,他也是面无表情地负手站在殿口,淡淡月色映在他的脸上,所有人却忽然有光华耀眼,不敢逼视的错觉。
  他在殿门口站了一站,身后又出现两个人,一个是苏蕴明认识的延禧,另一个眼眸细长的少年打扮却颇奇怪,虽然也是服丧的白衣,却怎么瞧都像是女子的款式,腰间还缠着一条不伦不类的织锦带,挂着一串希奇古怪的配饰,显得腰身纤细,不盈一握。
  那少年眸子细长,眼瞳却极大,溜溜一转便发现苏蕴明在看他,笑眯眯地也看过来,还拉了一下陈旸的衣袖,指给他看。
  三人从苏蕴明身旁经过,她的心刚提起来,陈旸的目光已从她脸上掠过,如微风掠过一片浮在水面的落叶,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他不认识她,他已经忘了她……提的高高的心瞬间沉落下去,苏蕴明失望到极点,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冷冷地道:“这是你的报应,你在乎的人不在乎你,苏蕴明,这是你自私的报应。”
  滴水未沾地跪了一天一夜,渺无希望地寻觅了两年,失望摧毁了她的意志,疲惫像潮水一般涌上来,苏蕴明无所凭依地摇晃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陈旸脚步一顿,旋即继续往前,无视全神戒备的秋止义,停在跪着的陈玚背后。
  他撩起衣衫,也跪了下来。
  他一跪,他身后的延禧和女装少年跟着跪下,三人呈“品”字形,正对着大行皇帝的梓宫。
  陈旸跪下,恭恭敬敬地俯地叩首,额头与地面撞得“嘭嘭”作声,一连九响。
  他直起身,额头上已见血痕,平静地道:“儿臣德望微薄,不足以担此大任,然父皇遗命,儿臣惟遵而已。此生未已,儿臣必殚精竭虑,不负父皇所托。皇天后土,天日可鉴。”
  他的声音仍然是玉石沙砾搅合一般的含混,这段话却说得清清楚楚,每个人都听进耳里,殿门前的两列卫兵齐整整地叩首下去,金属摩擦声中斩钉截铁地道:“拜见皇帝陛下!”
  陈旸缓慢地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大行皇帝的梓宫,转身大踏步走出猗兰殿,苏蕴明挣扎起身,依稀觉得陈旸瞥了她一眼,抬头却只见到他决然的背影,卫兵们跟在他身后列队离去,银色的盔甲闪着肃杀的寒光。
  殿内的陈玚这时也叩了一个头,苏蕴明离他最近,听到他趴在地上,极轻极淡地重复道:“父皇,儿臣不服——死也不服。”
  元和六年九月,世宗陈彧崩,三子陈旸即位,翌明年,改元洪熙。
  ——《圣史·帝纪》
  苏蕴明病了。
  这是她穿越时空后的第一次大病,便如所有迟到的噩运一般,这场病来势汹汹,一夜间摧毁了她身体的防线,让她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世宗皇帝的庙号已经定下,却不能马上下葬,按例梓宫要停七七四十九天,除了忙于接手朝政的新帝,所有人守足四十九天。
  说是这么说,礼部订下的僵化的礼制显然不能适应现实,七天过后,皇亲贵胃们最先忍不住,头疼背疼手疼脚疼,哗啦啦走了一大片。内庭的宫人们有点体面的也乍着胆子装病,反正有太后在前面挡着,她老人家可是一天也没出现在猗兰殿。
  苏蕴明并不属于“有体面”的族群,所以她初初倒下,司礼太监曾凶神恶煞地带了太医来戳穿她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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