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皇帝养成/萧雪鱼11

第23章


  一双温软的手掌按住苏蕴明肩头,将她扶靠到墙壁上,朱桃从她身后站出来,昂首挺胸,细腰款摆,摇曳生姿地向陈旸走过去。
  所有人都望着她,按理宫人还在服丧期,她却已提前换回了桃红色的宫装,行动间衣袂飘动,露出袖子上一枝娇艳欲滴的桃花。
  朱桃走到近处,不待侍卫喝止便停住,抬手抚了一下鬓角,规规矩矩地对陈旸蹲身行礼,柔声道:“先朝昭训朱桃拜见新皇陛下。”
  “昭训请起。”陈旸瞥了她一眼,这一眼目光也不如何凌厉,却像染上了夕照的血色,令朱桃不由自主浑身一战。
  她咬了咬牙,鼓足勇气问道:“臣妾接到圣旨,旨意要恢复太宗朝便废止的活人殉葬制,臣妾斗胆请问皇上,这是真的吗?”
  陈旸只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细细地把玩着左手拇指上一个翠玉扳指。半晌,他道:“朕自幼失恃,未能陪伴母后左右。现在父皇又走了,留下朕守着这祖宗基业,没法子随他而去。午夜梦回,朕总怕父皇寻不到母后,独个儿品味碧落茫茫,黄泉寂寞。为人子的能做的很少,幸好朕思来想去,还有诸位父皇亲近之人,能代朕进这一点孝心。”
  陈旸声音不好听,语调却甚是温和,仿佛诚诚恳恳地与你促膝谈心,朱桃却越听越是心凉,不假思索地亢声道:“皇上只考虑到自己的孝心,若我们不愿意呢?”
  她豁出去了,这句话出口便是大不敬,举殿哗然,苏蕴明急叫:“朱桃,回来!”
  她病得元气大伤,这一声叫得细弱无力,完全被湮没在众人发出的各式各样的声音中,远处的陈旸却手一抖,翠玉扳指坠到地面,碎裂开来。
  眼瞧着那枚碧汪汪的翠玉扳指碎成两半,延禧可惜地吸溜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扳指是孝端皇后的遗物,先帝赐予陈旸后,他一直随身佩戴,形影不离。
  皇上要发雷霆之怒了……他同情地环视殿内的莺莺燕燕,又可惜地吸溜了一口气。
  陈旸却没有如他所想的勃然大怒。
  他只是低头看着那枚扳指,怔怔地似乎在出神,夕阳从他身后的西方沉了下去,早有人点起了粗如儿臂的蜡烛,烛火的光在他漆黑的发、玉白的脸上跳跃,美得像一个凡人不敢企及的梦境。
  他出神得久了,众侍从不由地面面相觑,那名替他擦椅子的贴身太监乍起胆子拾了扳指,捧在手心中奉上,轻声道:“陛下?”
  陈旸仿佛猛然醒过神,他抬起头,唇边还有一丝未敛的笑意,眼瞳晶亮,像是刚刚从最深的美梦中醒来。
  贴身太监又道:“陛下,该下旨了。”
  陈旸没有看他,他转头望向殿内的女人,却又在下一瞬硬生生转回来,离得近的众人几乎听到那一声颈骨的脆响。
  他回过头,从太监手里捡起扳指的碎片,牢牢握在掌中,良久,微不可觉地颔首。
  贴身太监即刻回身,拍了拍手,殿外顿时涌进一列身强力壮的粗使太监,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是一把酒壶、一条白绫。
  殿内的嘈杂声响全都静了下来,女人们恐惧地望着这两样凶器,连呼吸都屏住,似乎怕它们随着呼吸的热量追踪而来。
  朱桃仍然站在前方,离陈旸最近,离这两样凶器也最近,苏蕴明拼命想爬起身,双腿却根本立不起来,只能靠手臂的力量一点一点挪近她。
  贴身太监的目光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舔了舔嘴角,道:“诸位娘娘莫惊,这酒不是毒,是皇上仁慈,着太医院新出的方子,娘娘们只要饮一口,便能舒舒服服地睡过去,白绫加身的时候丁点儿感觉没有。等娘娘们酒醒,便能欢欢喜喜地见着先帝了。”
  他说完,女人们眼中的恐惧畏怖并没有减少半分,有人已经开始向后缩,仿佛能晚一刻是一刻,再痛苦也好,总要在这世上挣扎着多活一会儿。
  贴身太监无声地叹口气,一挥手,粗使太监们面无表情地分散开来,逮住一个女人便往她嘴里灌酒,待她软倒又换下一个,殿内顷刻间厉呼惨号声盈耳,恍如修罗地狱。
  一名粗使太监发现凝立不动的朱桃,探手来抓她,朱桃不等他手动,先一个耳光过去,“啪”一声脆响,竟将那太监扇地踉跄后退数步。
  旁边另两名太监又要冲上,陈旸突然摆了摆手,两人刹住脚,他看向朱桃,和颜悦色地道:“昭训是要抗旨?”
  “不敢。”朱桃抚了抚鬓角,傲然地挺直腰,道:“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朱桃小小女子,担不起这不忠的恶名。”她眼波流转,妩媚地笑道:“只是朱桃天性不耐烦多余事,白绫拿来,酒,不必了。”
  陈旸定定地看了她许时,像是倦极地合上眼,道:“便依昭训心意。”
  皇上发话,他的贴身太监连忙亲自捧了白绫过去,朱桃看也不看地接了,道:“这屋里气闷得慌,死都死得不舒服,我出去另找个地儿。”
  她说完便往外走,那太监偷瞧了陈旸一眼,见他没有动,这便是默许的意思,当下示意殿口的侍卫放她出去,再找了个伶俐的太监跟上。
  朱桃神色自如地走出两步,第三步忽然迈不动,她低下头,苏蕴明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因为是直接从床上被拖下来,还穿着薄薄的单衣,满头乌发披散,遮住偶尔泄露的春光。她的手指紧紧地攥住她的裙角,因为用力过度,手背上青筋贲起。
  “不要……”苏蕴明拼尽全力抓住朱桃的裙角,她病得神智不清,只知道凭本能留下她的朋友,不要她死。
  朱桃的娇躯微微颤抖了下,蹲下身,柔声道:“傻丫头,我也是刚想明白,这事儿由不得咱们不要。你还记得我说过,这是皇宫,没名没份一天也待不下去的地方。现在,给咱们名份那男人死了,咱们也就待不下去了。”
  她说着,慢慢地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扳开苏蕴明地抓握,微微一笑,眉梢眼角尽是风情,天生的风流人物。
  “好妹妹,下辈子见。”
  她立起身,抚了一下鬓角,袅袅婷婷地走出殿口,再也没有回头。
  苏蕴明趴在地上望着她的背影,只觉胸腔中那个洞更空了,仿佛能让人从前胸一眼看到背后,看清她是一个没有心脏的怪物。
  奇的是,并不觉得痛。明明应该痛的,为什么不痛?
  她怔怔地看着前方,眼神茫然无焦距,直到一截暗青色的衣摆出现在前方,那人俯下身,一张曾在她梦中无数次出现又无数次消失的脸极近地对着她,仿佛伸手便能触及。
  “我有一个弟弟,他和您长得很像。”她忽然道,口齿清晰条理分明,就像她没有接连昏迷数十天,病得不知还有没有剩下半条命。
  她说:“可惜您不是他。”
  “我弟弟一年前死了,我不肯相信,像个傻瓜似的到处找他。死了的人又怎么能找到呢?我以前不懂,现在懂了。”她笑了笑,平静地道:“所以我也要死了,因为我答应过他,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她微笑着闭上眼睛,真好,马上便能见到小阳,能和他一起回落霞村,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真是太好了。
  殿内逐渐安静下来,女人们被灌下药酒,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皇帝一动不动地站在殿心,贴身太监只好又战战兢兢地凑过去,道:“陛下——”
  声音陡然止住,他惊恐地张大眼,盯着皇帝陛下的右手。
  一滴滴鲜血正从陈旸握成拳的右手滴落,他的前方是再度陷入昏迷的苏蕴明,唇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他的血便滴到她的发上、脸上、身上。
  殿门处忽然一阵骚动,须臾,传来一声高唱:“太后驾到!”
  任是无情也动人
  零零落落的琴声隔着层层帷幕传来,苏蕴明躺在床上,慢慢地睁开了眼。
  她先看到了帐顶的图案,那是一幅水墨山水,意境高远廊阔,大片的留白中勾勒了浅浅几笔远山,数棵老树,一座草亭。
  这幅画她却是认识的,出自倪云林之手,后世她家客厅曾悬过的那幅长卷便是临摹的赝品。
  见着这幅画,她不由地又想起魏王陈玚。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发出一点声音,立刻有一名宫女轻轻挽起帐帘,细声细气地道:“苏姑娘醒了,让奴婢侍候苏姑娘更衣,太后要召见您。”
  太后?苏蕴明手软脚软,只能放松了身体任由她摆弄,一边在脑中搜刮着关于大圣朝这位太后的传奇。
  这位太后姓周,本是太宗皇帝的皇后,禀性宽厚仁慈,太宗皇帝虽独宠贵妃,对她也存了三分敬意。贵妃早逝,太宗皇帝弃位为僧,世宗陈彧即位,宣称“长嫂如母”,不顾礼部抗议,硬是将周后尊为太后。现今世宗崩逝,孝端皇后先他而去,陈旸当了皇帝,宫中仍然只有这一位太后。
  陈旸……苏蕴明想到这个名字,心中没有半点动荡,便如任意一个陌生人一般。那宫女帮她装束齐整,扶着她向外而去。
  苏蕴明走了几步,觉得精神倒比先前好些,虽然仍是无力,却没有那种昏昏噩噩之感,肚子也饿了,发出“咕咕”响声。
  那宫女也听到她肚子的叫声,抿嘴一笑,道:“姑娘昏迷了整整七天呢,端木医官被逼得把压箱子的本事掏出来,给您扎了三天针,又灌了老参汤,说您能熬过这道坎便没事,否则,凶险得很呢。”
  她说话的时候总喜欢带一个糯糯的“呢”字音,衬着她粉团团的脸煞是可爱,苏蕴明听得微笑,待要问她的名字,蓦地想起朱桃,张开的嘴巴又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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