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皇帝养成/萧雪鱼11

第25章


  “抱歉,”她低低地道:“你可以认为我不知好歹,我也觉得我的坚持很可笑,但是坚持了这么久,总觉得,如果连这一点都放弃,苏蕴明这个人,便真的完全没有存在意义了。”
  “不要想当然地臆测我的想法,”陈玚仍然是淡然的语调,听不出情绪起伏,道:“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抱歉。”她是真的觉得很抱歉,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因为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
  是的,她对陈玚有好感,他们喜好接近,某些时候甚至心意相通,她享受那种成年男女之间暖昧的默契的情调——但这不是爱。
  或者说,“还”不是。
  她再不懂爱,也明白这点。
  “那又如何?”陈玚忽道,他伸指弹了一下那幅牡丹图,漠然道:“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你不愿跟我走也罢,端桓,我总会回来。”
  他说完便走,没有再看她一眼,窗外吹进一阵风,苏蕴明看着他衣袂随风轻扬,在门边一晃便看不见了。
  “何必呢……”她慢慢地站起身,喃喃道:“明明便伤了心……”
  风把那幅牡丹图吹得轻轻作响,苏蕴明一眼望去,那本魏紫旁边题着一句诗,墨渍未干,却是陈玚的笔迹,想是他在等她的时候信笔添上。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第二卷:朝天子
  再见陈旸
  洪熙元年,冬。
  第一场雪过后,端桓的天气像是一夜间觉醒,终于告别了漫长的凉薄的秋,进入潮湿混沌的冬。
  已经两天没有放晴,薄薄的一层积雪缓慢地融化着,街道上到处可见零零碎碎的冰棱,小堆的洁白积雪逐渐被层层叠叠的鞋印覆盖,最后化为污浊的泥泞。
  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在大街上没命地奔跑,边跑边吸溜着鼻涕往后看,不留神一脚踏到半融的积雪,整个人滑飞出去,重重地摔了一跤。
  前方是城东的失印巷,他裹得棉包似的身体在雪地上刹不住地滑行,“哇哇”乱叫声中,差点撞到一名正从巷口出来的青衣文士,对方眼疾手快地拖了他一把,终算没让他结结实实地亲吻上巷壁。
  半大小子惊魂未定地爬起来,颤着手抹了一把脸,鼻涕积雪泥泞掺合得惨不忍睹。
  青衣文士看着他忍不住笑,摇了摇头,道:“京生,你也不小了,怎么每次见你都这么狼狈?”
  他的声线偏低,愈发显得柔和可亲,青衣外罩了一件夹袄,领口上一圈白生生的绒毛,衬着一张下巴尖尖的脸。漆黑的眉像被黛笔勾勒一般清晰,伏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上。头发绾得很随意,鸦黑的鬓角后是一对形状秀气的耳朵。
  京生被他笑得恼羞成怒,一双眼却不由自主地在他脸上溜来溜去,蓦地伸指弹了下青衣文士的耳垂,拔腿便跑,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地叫道:“苏大夫,怎么每次见你都这么像女人?若不是你没有耳洞,我真当你是女扮男装了!”
  他已转过巷子拐角,又倒退回来,双手括在嘴边嚷嚷:“苏蕴明,你要是女人,我一定娶了你!”
  巷道狭窄,他的叫声在两壁间来回震荡,带着变声期少年难听的粗嘎,余音袅袅,他嘻嘻一笑,掉头跑走了。
  苏蕴明啼笑皆非,抬手摸了一下发痒的耳垂,向周围善意嬉笑的邻居们无奈地摆了摆手,转身走出巷口。
  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一阵寒浸浸的风迎面刮来,隐约带着细碎的霰雪。苏蕴明沉吟了一会儿,没有返回去拿伞,将双手拢进袖中,慢慢地向前行去。
  此时距世宗皇帝崩逝已逾一年,新帝即位至今没什么大动静,对百姓来说,或者没有大动静便是福气。朝局稳定,加上洪熙元年从年头开始风调雨顺,秋天的时候各地皆传来丰收的喜讯,冬天下过第一场雪,京兆尹又派了人维修被积雪压垮的房屋,给鳏寡孤独送口粮。吃得饱穿得暖,已经有百姓在家里摆上香案,早晚三柱香,祷祝新帝龙体安康、长命百岁。
  苏蕴明抬头望了眼像盖子一样罩得严严实实的云层,茫然地想,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年。
  万寿节世宗殉情、猗兰殿盔甲鲜明的卫兵、朱桃袅袅婷婷的背影、魏王临别的表白……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便这样被时光一点一点、不着痕迹地冲淡。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落霞村了,如果她相信轮回,她会以为那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可惜,她是不信的。
  苏蕴明有点遗憾,折腾了这么久,她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
  她停在一家药铺前,撩起防风的布帘,轻声道:“小锣儿,我来取货了。”
  一名白净脸皮的少年迎上来,眼睛鼻子皱成一团,不满地嘟囔道:“苏大夫,您是斯文人,怎么也跟着京生那家伙乱叫。我是罗二,不叫小锣儿!”
  苏蕴明微笑着接过他手里的篮子,略为检点了一下,掏出一小串铜钱递过去。
  罗二数了数,又退给她三枚,道:“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钱特别值钱,这些便够了。”
  苏蕴明垂眸看着掌心中黄澄澄的铜币,她当然知道为什么。
  告别了罗二,她退出药铺,顿了顿,向西面望了一眼。
  云层偏在那方裂了一条缝隙,一线阳光投射下来,端桓的城中之城,层楼飞檐之上,琉璃瓦映日生花。
  “朱桃,”她低声道:“或许,他真是一个好皇帝。”
  她又踽踽行了一段,来到一条较宽的大道,这条街算是东城贫民区与西城富人区的隐形分界,街名颇为大胆,叫“龙盘虎踞”,大大方方地刻在街头一块碑上,京兆尹亲笔题写。苏蕴明偶尔会感叹,大圣朝实在是个奇妙的朝廷,从上至下的不靠谱啊。
  她停在一家医馆门前,抬头看了一眼横匾,上书“悬壶济世”,是一般医馆很常见的话。字体圆润端方,起承转合间却暗藏锋锐,苏蕴明近年练得多看得多,已知是第一流的书法。但最与众不同的,是写字的人。
  匾额的左下角署名“净名居士”——魏王陈玚的别号。
  苏蕴明掀帘进去,时辰尚早,医馆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小学徒低着头在打扫整理,抬头见她进来,连忙招呼道:“苏大夫来了。”
  “嗯。”她应了一声,问道:“师傅呢?”
  “端木医官也来得早,进了里间。”小学徒答道,一边殷勤地来接她手里的篮子。
  苏蕴明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挎着篮子穿过大堂,撩开门帘,果然见着端木宏林正聚精会神地埋首在案头看书。
  说起来,端木宏林是她的救命恩人,在医疗不发达的古代,亏得遇到了他,她才能硬生生拣回一条命。
  一年前,得知她拒绝了陈玚的邀约,太后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她考虑了许久,说想找个师傅学医。
  太后笑道这有何难,当场便召来端木宏林,让她拜入他门下。
  她是事后才知道,端木家是大圣朝首屈一指的医学世家,单是世代累积的从医笔记,多少杏林高手想窥一斑而不可得,她却借着裙带关系一跃成为下任家主的首徒。
  真是裙带关系,当她得知端木宏林与陈玚是穿开裆裤的交情……
  师傅再好也只能领进门,一年学习下来,苏蕴明自觉也算刻苦,但医学之道实在博大精深,她尚停留在按方抓药、制药阶段,其实比外面的小学徒也好不了多少。
  不过每听到别人尊敬地叫一声“苏大夫”,她所剩无几的虚荣心总会膨胀一下,似乎重新找到了精神寄托,坚持下去的目标。
  苏姐姐现身说法,无论过去未来哪个时代,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还是事业最可靠。
  她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长案,端木宏林猛抬头,一张本就严肃的脸上眉头紧锁,天生的忧国忧民面相。
  苏蕴明把篮子放到案上,揭开上面遮盖的布,道:“你上次不是说馆里的丁公藤不好吗,我让小锣儿挑了些新鲜的,你看看。”
  端木点了点头,拈起一段灰褐色的丁公藤细细地观察,嗅了嗅,凑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了舔,眉头皱得更紧。
  “不好?”苏蕴明惭愧,她觉得已经很好了。
  端木又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道:“好。”
  苏蕴明:“……”
  两人正说着话,门帘被人“忽啦”一声陡然掀开,带起一阵冷风,苏蕴明被激得打了个寒战,却见她刚提过的少年小锣儿飞奔进来,哭丧着脸大叫:“端木医官、苏大夫,快救救京生吧!他被人打死了!”
  罗二急昏了头,京生当然还没死。不过,当苏蕴明看到他时,也不能第一时间肯定这点。
  端木宏林先她一步冲出大堂,苏蕴明尚未从罗二那句石破天惊的话里反应过来,几乎是本能地随在端木身后快步出去。
  等她进到大堂,端木宏林已在俯身为京生检查伤情,眉间的褶皱能夹住一支笔。京生躺在医馆大堂的地面上,端木的背影遮住了他的上半身,苏蕴明只能看到他胸部以下的部分。他还穿着适才那套衣裳,甚至衣摆上的积雪和泥泞都还没干透,双手乖乖地放在胸口,安静地仿佛沉在香甜的梦乡。
  她转到正面,看到了他的上半身。
  什么都来不及看清,入目一遍暗红的血光,像是有人把整盆的鲜血泼洒到京生的头脸身上,温度太低,粘稠的半干半湿的血液凝结起来,将他包裹在其中,乍眼看去像是半融化的雪人,虽然他融化而出的,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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