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皇帝养成/萧雪鱼11

第26章


  有什么画面飞快地在苏蕴明眼前闪过:少年雪白的脸、鲜血淋漓的胸口、紧紧攥住手腕的五指,彻骨入心的疼痛……
  罗二在她身后撞了一下,苏蕴明向前踉跄两步,重重地踩到京生脚上,这平日里机灵活泼的少年却毫无反应,仿佛泥塑木雕一般。
  罗二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后方道:“……您前脚刚走京生就来找我,样子很慌张,我刚问他怎么了,外面冲进来个黑乎乎的大个子,一句话不说按着京生就打!他那拳头能有醋坛大,一拳下去京生就飚血了……”
  不等他说完,苏蕴明拔腿就往外走,打起门帘时依稀听到端木宏林叫了她一声,她迟疑了一下,待要回头,撩开一半的门帘外露出一个人的脸。
  她终于又见着那个人,那个一年未见,但愿今生不再见的人。
  大圣朝当今天子陈旸慢慢地从马车上下来,天色不好,厚重的云层遮挡了阳光,无论建筑物、行人、光秃秃的树木都暗淡得像褪尽了色彩的黑白图画,但陈旸站在那里,披着一袭靛青色的大氅,上面隐隐金光流转,细看又说不清绣了什么图案,只觉得辉煌灿烂,耀目生花——便如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
  他站在那里,微微仰起脸,似在鉴赏医馆的匾额,雪白的脸映着靛青色的衣领,隐约也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青色。
  苏蕴明迈出医馆,放开手,门帘“簌”一声坠下,在她身后细微地前后摇晃。
  陈旸低下头,便看到了她。
  不待两人目光交接,苏蕴明低眉垂目,拱手作揖道:“端木医官正在诊治病人,陈公子大驾光临,未知有何贵干?”
  陈旸没有答话,苏蕴明隐约听到一声叹息,侧方一阵寒风夹雪打着旋儿刮过,她想是自己听错了。
  对面传来另一个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便如常人奋力跺脚一般地动山摇,苏蕴明蓦地抬头,见一个身高九尺以上,黑得像生铁铸成的大汉从马车后转出来,瓮声瓮气地抱怨道:“饿死了,到底啥时候能吃饭?”旁边是身高只及他肩头的延禧,闻言伸了伸舌头,笑道:“你每顿光白饭就能吃一桶,还饿?”
  “童九!”苏蕴明脱口而出,黑大汉本能地答了一声,愣愣地看向她,她却转眸盯住陈旸,这一次不再逃避,直直地望入他眼中,一字一顿地道:“果然是你!”
  陈旸平静地与她对视了许时,苏蕴明眼里的愤怒恨不能喷出箭来,他的眸中却带着烟笼雾罩一般的倦意,细看的话,他眼下也有淡淡的青色阴影。奇异的,这倦意与他整个人凌厉的气势并不相悖,便如燃烧到极盛的火焰。
  “嗯。”他低低地,几乎是柔软地应道:“是我。”
  仿佛又看到血淋淋的面画在眼前闪过,苏蕴明克制不住狂涌而上的怒意,不管不顾地亢声道:“京生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堂堂天……陈公子,为什么要和他过不去?为什么要派童九伤他?”
  童九愕然地看了看她,刚要说话,陈旸抢先道:“不懂事的孩子?”他笑了笑,他笑的时候露出四颗小小的尖牙,凛烈的美貌柔和下来,憨然得几乎算是可爱了,出口的话却让苏蕴明通体冰凉,如堕冰窟。“不懂事的孩子不会对你动手动脚,更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要娶你。”
  “你……”苏蕴明惊到言语不能,陈旸又笑了笑,温言道:“既然端木医官有病人,我改日再来拜访。”
  他说走便走,转身登上马车,延禧死拖活拽了半天,总算把不情不愿的童九也弄上车,坐到车夫旁边。
  马车缓缓驶出,延禧透过车帘回望,苏蕴明还站在医馆门口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怔怔地也不知在想什么。他放下车帘,侧首望了一眼,陈旸正倚在车厢角落里闭目养神。
  延禧想了又想,鼓起勇气道:“陛下,为什么不告诉苏姑娘,那小子的事儿跟咱们一点关系没有?那小子自己惹来的祸事,没道理要您给他担。还有,您明明是担心苏姑娘的安全才派人跟着她,并没有对她不利的意思——”
  “延禧。”皇帝陛下闭着眼,温和地道:“回去抄一百遍《孟子》。”
  延禧瞬间由滔滔不绝变为张口结舌,半晌,没精打采地应道:“是。”
  马车匀速前进,陈旸听着车轮单调的辘辘声音久了,有些烦躁,习惯性地伸手到袖中摸索,先是摸到一小包碎玉,再摸到一把梳子。
  摸到那把普普通通的木梳,他所有的烦躁一扫而空,唇边甚至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他用指尖细细地数着梳齿,心道,你说是我,便是我吧,你知道的,我从不违拗你,从来,都听你的话。
  烟波河
  苏蕴明回到医馆,京生已被抬进里间,她待要跟进去,心里存了个隐约的想法,反而踌躇起来。
  端木宏林掀帘出来,见她在门外徘徊,皱眉问道:“怎么?”
  苏蕴明看他一眼,摇了摇头,低声道:“皇上刚才来过,我说你有病人,他回去了,留言改日再来。”
  “哦。”端木就是端木,对皇帝不在宫中传诏太医,而是亲自登门拜访这件事似乎丝毫不以为异,漠不在意地答应了一声,转身便往外走。
  “等等,”苏蕴明叫道,待端木回过头,她又避开他的注目,侧首望向静静地隔离着视线的门帘,轻声问道:“京生的伤……严重吗?”
  端木点头,她的心凉了半截,幸得他接着补充道:“死不了。”
  “那就好……”苏蕴明松了口气,又望了眼里间的门帘,伸出手,指尖触到粗厚的帘布,却迟迟没有掀开。
  端木宏林抿着嘴盯着她看了许时,忽道:“那孩子手里抓着样东西。”
  他说着便伸出手,悬停在空中等着,苏蕴明只得摊开手掌,他手一松,一件冰冰凉凉的物事坠入她掌心。
  苏蕴明定睛一看,以为自己看错了,举手离眼近一些,再近一些,干脆拈起来对着天光照了照,仍是不敢置信,错愕地道:“钻石?”
  穿越后这几年,依着凡事预先多走三步,永远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个性,苏蕴明颇读了一些书来了解这个世界。书里学到的知识告诉她,后世的钻石,在大圣朝称作“狄石”,因其产地仅在大圣朝北面的北狄国境内,为北狄贵族喜爱,经常装饰在兵刃的鞘上,取其坚硬牢靠、棱角锋利之意。
  也就是说,狄石极为罕见,大圣朝的女性也没有用它镶嵌首饰的流行风尚,京生唯一获取它的途径,是从北狄人的兵刃鞘上抠挖下来。
  天光仍然暗淡,苏蕴明站在端桓城西一座大宅外,皱眉盯着从大宅正门说说笑笑走出来的一双青年男子,许是随着端木宏林久了,她眉间的褶皱也快能夹住一支笔。
  走在右方的青年男子长着一张漂亮的娃娃脸,双眼皮大眼睛长睫毛,笑起来唇边还有一对笑涡。他也极爱笑,每笑的时候神采飞扬,表情活泼多变,极富感染力,让看着他的人也忍不住跟着他笑起来。
  此人正是苏蕴明初入端桓时的同车人夏慕生,本姓秋,是大圣朝三大世家:“薛经义、医端木、披甲秋”其中世代从军的秋家的嫡传后人,同辈排行第三,陈玚的侍卫秋止义出身秋家的旁系,算起来倒也真是他的兄长。
  失印巷的邻居们曾闲话道,少年的时候,秋慕生、端木宏林、陈玚,再加一个苏蕴明没有见过的薛家公子,合称“端桓四恶”,经常合伙将帝都搞得鸡飞狗走人仰马翻。苏蕴明姑妄听之,别人不敢说,端木正经得都快成佛了,她实在想象不出他胡闹的样子。
  苏蕴明随端木宏林学医不久,秋慕生便找上医馆来,哀声叹气地念叨他因为没有识破她的女扮男装而被所有人嘲笑的惨事,苏蕴明开始还搭理他,后来学端木彻底无视,他才渐渐地少了踪迹。
  此刻,秋慕生正眉飞色舞地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手上还不断地比划,一转眸见到对面的苏蕴明,怔了怔,旋即喜笑颜开地迎上来。
  “秋公子。”苏蕴明眉头展开,含笑对他抱拳施礼,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向侧方斜了一眼,将另一名青年男子瞄了个清楚。
  那人肤色黝黑,看起来比秋慕生大几岁,约有二十七八,身高却比他高出许多,除了巨灵神般的童九,是苏蕴明见过的男子中最高的。苏蕴明虽只近距离看了一眼,已看出此人面貌英俊,五官深刻,尤其一对瞳仁呈半透明的蓝色,身着大圣朝服饰,却明显来自异邦。
  她心道,世事原来真有这么巧,果然是无巧不成书。
  北狄与大圣两国征伐多年,世宗在位时北狄朝庭出现动荡,攘外必先安内,因此当时的北狄国君向大圣求和,并送来自己的幼子为质。彼时大圣立国未久,又正值太宗出家,世宗初登帝位的尴尬阶段,陈彧乐得顺水推舟接受了和议。两国从此相安无事,至今,却也有二十年了。
  由于是大圣朝头一次接受异邦来朝,土生土长的端桓民众对当年的盛况记忆犹新,尤其是小小年纪便独自骑着高头大马的北狄王子,他几乎在所有端桓人的注目中长大,人们津津乐道关于他的各类小道消息,比如他出身蛮夷却受了教化,居然会写诗作画。比如他武艺超群,曾经一个人打败三名宫中侍卫。再比如,咳,他早已成年却不娶妻,与秋家三公子过从甚密,有断袖分桃的嫌疑……
  苏蕴明想到这里,嘴角有点抽搐,眼光不由地在两人脸上身上又扫了一圈。
  秋慕生当然猜不到她心里的古怪念头,见她穿着男装,抬手就来揽她的肩,边道:“咱们都这么熟了,苏兄何必称呼的这么见外,除了‘秋公子’,叫我什么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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