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皇帝养成/萧雪鱼11

第31章


苏蕴明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陈旸忍无可忍,一手揽住她腰,一手硬把她抓住薛敦颐的爪子扳开,轻柔而牢固地包裹在自己掌中。
  难为皇帝陛下动作干净利落,面上还能带着温柔和善的笑容,温柔和善地对两个书呆子道:“就算是兄妹,也给我老实点!”
  真相
  泰安宫东暖阁内,火盆燃烧得温暖如春,皇帝陛下端坐长案后批阅奏折,不时抬起头,若无其事地向右侧方乜斜一眼,岁庆战战兢兢地立在旁边磨墨,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右侧方的窗户大开着,灌进来的寒风驱散了室内浓重的炭气,令人心神一爽,窗下安放了两个绣墩,苏蕴明和薛敦颐面对面坐着,中间摆了个火盆,两人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烤火。
  以苏蕴明后世打交道的经验,人一旦读了太多书,便会呈现两极分化——要么特别无趣,要么特别有趣。很幸运,薛敦颐属于后一种。
  “其实‘原子论’最早见于墨家,《经》第六十二条曰:‘端,体之无厚而最前者也’,《经说》曰:‘端:是无间也。’”薛敦颐谦虚道:“子衍也只是拾先人牙慧。”
  苏蕴明摇头晃脑地感叹道:“前辈智慧,高山仰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不过是空想罢了,于国于民无益。”薛敦颐却摇了摇头,微笑道:“苏姑娘假异国之名,论天地未有之大变革,胜过吾辈多矣。”
  苏蕴明飞快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张芙蓉美面上波澜不惊,似乎浑然不知他说了大逆不道的话。
  她垂下眼睫,盯着火盆内起起伏伏的火舌,轻声道:“皇上为难薛家了?”能让出世的学者口出怨言,陈旸想必欺人太甚。
  薛敦颐却又摇了摇头,道:“姑娘误会了,此事非是陛下的意思,而是子衍代薛家毛遂自荐。”
  苏蕴明大出意料之外,惊愕地盯住他,薛敦颐也看着她,双眸澄澈宁定,平静地道:“好叫姑娘得知,从《异国志》面世,薛家长老团齐聚了三天三夜,第四日,家主传令下去,动用一切力量,务要寻到作者。薛家惨淡经营数百年,子弟遍及各地,不久便传回消息……”他顿了顿,道:“也被陛下察觉。”
  “……为什么?”苏蕴明不明白,她与大圣朝大多数人一样,都把薛家当成超然物外的学问世家,为什么他们会主动介入世俗的争端?只为了她讲的那些故事?那些关于另一个更先进的社会形态的描绘?
  风忽然加大了,火盆里的火舌被吹得东倒西歪,火星飞溅开来,薛敦颐手上被沾到,全身微微一颤。
  “薛家惨淡经营数百年……”他重复道,声音在变得尖厉的风声中显得破碎飘忽,“先后历经三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每一次改朝换代,能得几日平静,然后又是河山烽火连绵,百姓颠沛流离……薛家无能救世,故退而避世……子衍束发受教,庭训曰:薛家出世之日,必是觅到救世良方之时。”
  他慢慢地站起身,对着苏蕴明长揖到底,两人头顶闯入一阵狂风,窗扇被吹得吱嘎作响,天色骤然黯淡得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寂静的宫闱中,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一声霹雳。
  薛敦颐告辞的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雪,苏蕴明站在窗前目送他的背影,细碎的雪粒从高天之下纷纷扬扬撒落,将巍峨皇城一点一点覆盖。
  陈旸的声音故作不在意地从身后传来:“觉得你这位哥哥怎样?”
  苏蕴明没有回头,轻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他是位真正的君子。”可惜所托非人,她自认没有那个能力与整个封建帝制对抗,哪怕她确实想做些什么。王氏谦卑的笑容、王生义怯生生的小脸、拜倒在中街尘埃里的百姓……一些画面从她眼前闪过,她闭了闭眼,回过身。
  陈旸看着她转过身,有风卷着雪粉扑进,绞在她的发间,落在她的眉梢眼睫,她眨了眨眼,那雪便化为细细的水滴,像泪一般坠下来。
  他伸出手,指尖想要接住那滴泪珠般的雪水,她却偏了偏头,那滴晶莹便坠到虚空中,不知去向。
  苏蕴明看着陈旸脸上不加掩饰的失望,他实在是个奇怪的少年,一半似乎仍然是她熟悉的那个聂阳,天真乖巧坦率,另一半却是深沉的帝王,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与上位者的残忍。
  朱桃,她在心里道,对不起。
  “在师傅来之前,咱们聊聊吧。”她微喟道:“就从你忽然失踪开始。”
  再见面以来,苏蕴明一直没有问过当年的事,无论是他如何从皇子流落到民间,如何失忆又恢复记忆。陈旸心知肚明,沉默也是一种表态,表明她不再关心当年的真相,不再关心他。
  他因此也不肯主动提及,不是因为他的骄傲,他当然有身为皇帝的骄傲,但那从来不在她面前,他在她面前从来是很低的,常常觉得自己依然是灾民棚里那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小孩子,只懂得蹲在地上仰望着她。
  他只是不愿意强迫她,当他不得不强迫她接受他,至少在别的地方,他希望她能保有她最看重的“自由意志”。
  所以,当她终于开口询问,他克制不住从心底狂涌而上的欢喜,仿佛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张开了,那欢喜仍然涨鼓鼓地充盈他的身体。
  他颤声道:“姐姐,你不怪我了?”
  “做错了便是错了,朱桃那件事,你是为了我,你对不起她,我也总是对不起她的。”苏蕴明摇了摇头,不想再多谈这个,改换话题道:“当年你受伤,我去给你拿药,回来却不见你,是有人把你带走了?”
  她到底还是没说不怪他。陈旸深深地看她一眼,苏蕴明转头望向窗外,他便也随她看过去。
  如有实质的寒风刮过阔大的广场、曲折的回廊、寂寂的楼阁,在皇城中呼啸来去。
  雪下得愈发大了。
  陈旸看出苏蕴明对雪的喜爱,叫来岁庆低声吩咐几句,岁庆面露难色,陈旸不理他,亲手为苏蕴明披上斗篷,还要替她系带子,苏蕴明拒绝,他便袖了手盯着看,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苏蕴明干脆低下头不看他,好容易系好了带子,手上一紧,被皇帝拖着便往外走。
  两人出了暖阁,陈旸挥退了想要跟上来的侍卫仆从,沿着长廊一路急走,苏蕴明随着他穿过月洞门,眼前骤然一阔。
  原来已出了泰安宫,外面是一小片广场,两边朱红的长廊下每隔数丈伫立着一名金吾卫,头上的红缨已被飘雪挂白,人却雕塑般一动不动。
  广场的青石地面也铺了薄薄一层雪,干净整洁得像一张抹平了静待下笔的玉板宣,苏蕴明转头看了陈旸一眼,陈旸也正看向她,两人相视一笑,一齐抬脚踏了上去。
  两行脚印在广场上徐徐延伸开去,苏蕴明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被陈旸握到现在的手,试着抽了抽,陈旸竟真的放开了,她顿了顿,收回手拢进袖里。
  陈旸把另一只手举高,手里不知何时备着一把伞,他支起伞遮住两人,两人默契地放慢了速度,悠闲地散起步来。
  静静地走了一段,陈旸忽道:“我小时候很嫉妒二哥。”
  苏蕴明怔了一下才醒悟他在说陈玚,同时想起很久以前,她乘坐魏王府的采办马车遇到他,他当时也是管陈玚叫“二哥”,而不是“二皇兄”。
  “二哥字比我写得好,文章比我做得通,他还会武艺,能骑高头大马,射得了天上的大雁……父皇总是说,这件事你比不上你二哥,那件事你二哥更强。平时对我冷冷淡淡的太后,一听到二哥来了,马上变得笑容满面。”他停了一停,孩子气地重复道:“我嫉妒二哥。”
  苏蕴明听得想笑,她倒不知道陈玚会武艺,细想想,小树林那次他扑倒她身手是挺敏捷,还有万寿节那次,他躲在假山阴影里突然抱住她……右颊蓦地一疼,苏蕴明回过神,陈旸用两根手指捏着她的脸,不满地道:“我已经够嫉妒了,姐姐不准再想他!”
  要反了这孩子!苏蕴明瞪他一眼,却见他长长的睫毛半掩着眼睛,眼底是真正的哀伤,不禁怔了怔,慢慢地抬高手,捂在他捏着她的手上。
  陈旸反手握住她,低垂了脑袋,苏蕴明看不见他脸上神情。隔一会儿,他低声道:“在这世上,只有姐姐是真正在乎我的。”
  苏蕴明轻声道:“你父皇对你严厉,因为他有所期许,你母后总是关心你的。”
  陈旸笑了笑,奇异的,他明明低着头,苏蕴明却能感觉他笑了,他笑着道:“母后?不,我没有母后,她从来只是我父皇的妻子,而不是我的母亲。二哥向成妃娘娘请安的时候,娘娘恨不得抱住他嘘寒问暖,我向皇后请安,她和太后一样冷淡,只有父皇在场的时候,她才会多说几句话。二哥病了,成妃娘娘哭着求父皇让她亲自照料,我病了,皇后请旨把我移出宫‘静养’。二哥的生辰,成妃娘娘每年都绣荷包给他,我的生辰,皇后按礼制赏赐,我跪在那里,听太监念了十页礼单!哈哈……”
  他笑得浑身发抖,握着她手抖个不住,苏蕴明不得不把另一只手也覆上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陈旸果然渐渐平静下来,慢慢抬起了头,仍是半掩着眼睛,眼瞳却定定地盯着她,漆黑的瞳仁上清晰地映出她的脸。
  他第三次道:“我好嫉妒二哥。”
  雪越下越大,细细的雪粉变成零碎的雪花,陈旸的伞上积了厚厚一层,他把伞偏向苏蕴明,于是肩后也白了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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