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皇帝养成/萧雪鱼11

第32章


  岁庆远远地跑来,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紫铜小手炉,陈旸拿过来,塞到苏蕴明手中,岁庆急忙为他拍净肩上的积雪,又要接他的伞。陈旸推开他,拉着苏蕴明又往前走。
  苏蕴明回过头,那小太监孤伶伶地立在风雪中,一会儿功夫便头脸都挂满雪,仍然不停地张望他们。
  陈旸随着她回头,见她神色冷淡,知道她想什么,扬声道:“你回去吧。”
  岁庆受宠若惊地拼命点头,却不肯动,陈旸皱了皱眉,道:“朕命令你,回泰安宫候命。”
  岁庆这才掉头往回跑,边跑还偷偷回头,见陈旸他们盯着他,吓得脚底打滑,跌跌撞撞地摔进月洞门。
  苏蕴明微微一笑,紫铜手炉新添了炭,很温暖,她用左手揣着,右手主动握住了陈旸的手。
  两人又走了一段,横过整片广场,穿进一条两边高墙的夹道。
  夹道怕是只有丈余宽,两人并肩走着,手能摸到残留着苔痕的巷壁,抬起头,长条状的天空飘着密匝匝的雪。
  苏蕴明轻声道:“你记得你是怎么离开皇宫的吗?”
  陈旸摇了摇头,道:“失忆前的事还是模模糊糊的,似乎睡了一觉,我就忘了自己是谁,所有的记忆都被什么东西遮住了,就像这雪下来,天地都变成了白色。”
  他柔声道:“我只庆幸,这懵懂一觉过后,睁开眼睛,便看见了你。”
  苏蕴明看了他一眼,他的笑容温暖平和,似乎已完全从刚才的阴暗情绪中摆脱出来,她悄悄松了口气,道:“那你又是怎么恢复了记忆?”
  “多亏了松之。”
  “松之?”
  “你见过他的。”陈旸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卖了个小小的关子,接着道:“当日我受了伤,你去给我拿药,松之忽然出现,要带我走,我来不及拒绝便晕过去。再醒来,我忽然想起许多事,立刻要回去找你,松之说服了我,我那时连自保都无力,如果再来一个杀手,和你在一起只会连累你。松之带我回京,送我回宫,一边辅佐我建立自己的势力,一边暗中派人保护你。直到你离开信阳赴京,松之的属下出了意外,联系中断,我才失去了你的消息……”
  苏蕴明听着,这位松之真是关键人物,她在记忆中过滤陈旸身边的人,一个身影倏地放大——难道是他?
  两人走到夹道尽头,前方忽然传来“砰砰”的撞击声,夹杂着抽泣和念叨的声音,苏蕴明凝神一听,竟似有数十人!
  她侧首望向陈旸,刚要说话,却见陈旸的脸色霎时阴沉得像这落雪的天空,她怔了一怔,眼角人影闪过,那名女装的少年从夹道尽头蹿入,单膝点地,抱拳道:“陛下,松之办事不利,请陛下责罚。”
  苏蕴明心道,果然是他。
  一夜白头
  原来松之便是苏蕴明在猗兰殿守灵夜第一次见到的少年,有一双细长的眸子,眼瞳大而灵活,穿着一袭怎么看都是女装的衣裙,腰间还缠着一条五指宽的织锦带,挂满叮里当啷各式饰品。
  陈旸脸上青气愈发浓郁,他沉声道:“怎么,他们不肯走?”
  松之沉默地点了点头。
  陈旸勃然大怒:“那就架他们回去!侍卫呢?太监呢?你堂堂东厂厂主,难道支使不动?若人手还不够,去调金吾卫,朕特许你!”
  他“啪”一声甩了块金牌在地上,苏蕴明看过去,白雪映着灿烂的金牌分外显眼,牌子上两个大字:“钦令”,或许是她的心理作用,字体雄浑霸道,近乎狰狞。
  “遵旨!”松之又向陈旸行了一礼,苏蕴明注意到他行的是军礼,他用双手拾起金牌,捧在掌心,缓缓站起身,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形瞬间由实化虚,如风卷流云般一掠而过,消失在夹道尽头。
  眼前状况不明,苏蕴明看向陈旸,他却侧首避开她的目光,强笑道:“些许小事,倒让姐姐看笑话了。”
  出动金吾卫的“小事”?苏蕴明忍住没有拆穿他,微微笑着,道:“外面好冷,我也乏了,咱们回去吧。”
  陈旸握着苏蕴明的手紧了紧,轻轻颔首,两人转过身,沿原路返回。
  两人静默地走了一段,听着雪花坠到伞面“簌簌”轻响,陈旸低低地道:“姐姐,我不是……不是……”
  他说不下去,苏蕴明温和地应道:“我明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她从不勉强别人说出不愿意说的事。
  得她这句话,陈旸仿佛如释重负,开心地咧开嘴,露出四颗小小的尖牙,笑道:“端木医官应该已经到——”
  “轰隆”一声巨响,两人同时抬头看天,密匝匝的落雪深处,白茫茫一遍厚重的云层之外,雷声滚滚而来。
  雷声仿佛巨石当头滚落,苏蕴明不由自主地望向天空,却只看到无穷无尽的白色,耳边突然又一阵轰呜,乍听似乎是雷响,仔细再听,却是熟悉的铿锵整齐的金属摩擦声——金吾卫!
  伴随着金吾卫的行军声,夹道那头传来更多声响:脚步声、碰撞声、呼救声,叱喝声……蓦地有个苍老的声音穿透所有嘈杂纷乱,沛然道:“老夫是三朝太傅,太宗、世宗、当今圣上在老夫面前都执弟子礼,今天谁敢碰我,老夫拼了这条残命,撞死在丹墀下!”
  夹道这边,苏蕴明听得清清楚楚,牵着她的陈旸的手剧烈地抖了下,缓缓收紧。
  似乎真的没有人敢强迫他,那声音咳嗽了几声,又颤巍巍地道:“陛下一天不收回旨意,老夫跪一天,陛下坚持三天,老夫跪三天,陛下若一意孤行,便让老夫追随先帝而去吧!”
  他话音刚落,轰然一声响,竟似是上百人齐声附和,一时盖过了金吾卫的行军声,他们用天南地北的口音,或垂垂老矣或正当盛年或稚气未脱的声音,喊着同一句话:“请陛下收回旨意!”
  高空中雷声隐隐,陈旸的手继续颤抖着,紧紧地箍着她的手,苏蕴明心里却似有某种了悟,她缓慢地、固执地,甚至是凶狠地拔出自己的手。
  手很疼,她慢慢地拢进袖中,贴在温暖的紫铜手炉壁上,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夹道尽头。
  远远看去,那只是一线天光,走得愈近,那天光变得愈宽阔,再近些,像铺天盖地一般将她笼罩进去。
  夹道外是一大片广场,正是苏蕴明一年前初次入宫在轿子里偷瞧过的,比后世故宫博物院太和殿前的广场更大,相比适才她与陈旸穿越的泰安宫外小广场,足足阔大十倍。
  广场过于宽阔,在其中的人便显得渺小如蝼蚁,当人越多,旁观者的这种感觉愈明显。
  苏蕴明站在夹道出口前,望着广场上的人,跪着的一大片身穿大圣朝朱红、绛紫的官服,当先一位没有戴官帽,发髻已乱,花白的乱发在寒风中萧然飞舞。
  数百名甲胄齐全的金吾卫包围了他们,不少人拨了刀,明晃晃的刀光映着天光、雪光和金吾卫铠甲的寒光。金吾卫前方还有十余名太监和侍卫,女装打扮的松之站在没戴官帽的老人身前,旁边一条九尺高的黑黢黢大汉,却是童九。
  老人突然重重地顿首,后方的官员们随着他齐整整地叩了一个头,又是齐声道:“请陛下收回旨意!”
  松之一挥手,金吾卫们一拥而上,每人拖起一名官员,饶是官员们拳打脚踢恚骂不止,文弱书生又怎敌训练有素的天子卫队,一个个狼狈地被甩到肩上扛走。那老人见势不妙,一头撞向石阶,童九张开手,硬是用蒲扇大的手掌将他拦了回来,另一只手轻轻松松捞起人,便像当日对付苏蕴明一样,直接拎着走。
  老人本就体弱,哪堪他如此折腾,气若游丝地骂道:“你……你……岂有此理……”蓦地提足最后一口气,亢声道:“孽障!孽障!太祖当年何等英雄,儿子却是这样,孙子还是这样!天不佑我大圣朝!”
  仿佛呼应他大逆不道的话语,“轰隆”,九天之上同时炸响一道惊雷!
  头顶飘落的雪花骤然消失,苏蕴明抬头看了一眼多出的伞,伞面上绘着几点红梅,在白雪间鲜妍得触目惊心。
  她怀抱着温暖的紫铜手炉,没有回头,轻声问:“你下了什么旨意,惹得百官反对?”
  陈旸静了许久,当她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他缓缓道:“钦天监报,景星现于东南,东南薛氏宗祠上空又见景云,此俱百年未得之祥瑞,圣朝之喜也。闻薛氏有女,肃雍德茂,淑慎性成,堪为天下之母。”顿了顿,少年皇帝用他如玉石沙砾混合般并不好听的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地道:“朕要娶你!”
  苏蕴明回头,陈旸撑着伞遮住她的头顶,却忘记自己,斜风带雪扑了他一头一脸,雪粉绞在发上,乍看去如那老人般满头白发。
  一夜白头。
  陈旸没有等到端木宏林进宫,岁庆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低声对他说了几句什么,陈旸阴着脸不出声,转脸向苏蕴明看来。
  苏蕴明也正望着这对立在墙根下的主仆,高墙的阴影遮住了两人的脸,岁庆缩着头,她只能看清陈旸的眼睛,像燃烧一般亮得灼人的眼睛。
  陈旸歉意地解释前朝有急事要处理,带着岁庆匆匆忙忙走了,留给苏蕴明一柄伞和……童九。
  苏蕴明站在原地望着陈旸远去的背影,身后是夹道出口,金吾卫已经带着官员们撤离,所有的声音渐渐地静止下来,只剩下天空中隐隐的闷雷和伞上落雪的声音。
  她回头看了一眼替她撑着伞的童九,他太高了,只得弯着腰把伞支在她头上,又为了将就她的步伐,小碎步跟在她身后往前蹭,黑铁似的脸膛上露出辛苦忍耐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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