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张一弓

第34章


后来他年迈失声,在家赋闲多年。父亲特意让石臼跟着,带上一份厚礼,牵着一头骡子登门拜望。他推托不得,才带上三弦,骑上骡子来了。
  正是农历七月,秋苗锄罢了头遍,是农民忙里偷闲“挂锄勾”的时候,“沙瓤面甜瓜”在杂货行客房的弹唱吸引了新铺周围的农民。杂货行后院大柳树下,人挤得密不透风。父亲惟恐冷落了乡亲,让石臼在客房门前摆了桌椅,请“沙瓤面甜瓜”坐在门外弹唱。父亲和宛儿姨分别坐在桌子两边,一边听,一边忙不迭地做着记录。苍老的“面甜瓜”嗓音嘶哑,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巴跑风漏气。一双双如饥似渴如电似火的眼睛都唆唆地瞄准了宛儿姨。人群里开始嘁嘁喳喳,对一个城里来的女子为啥不穿裤子穿裙子以及裙子里穿不穿裤子的问题进行了没有结果的争论。几个村痞子就挤到人群前边,靠近宛儿姨蹲下来,伺机进行近距离的窥视。
  宛儿姨和父亲却浑然不觉。“面甜瓜”每曲终了,宛儿姨都要在凉水里涮了毛巾,递给老人擦汗,还要端上切好的西瓜牙子放到老人手中。人群里的眼睛又一闪一亮,发出了啧啧的叹息和善意的喧哗,都说从城里来的这个女子心眼儿好,敬重咱乡下人。宛儿姨又看着记录,给“面甜瓜”小声哼唱着刚刚记下来的曲谱请他校正。“面甜瓜”鼓着浑浊的眼珠静静听了,眼眶里忽地溢出泪水,点头说:“对,老对!我唱了一辈子,没想到还值得你们有学问的人如此操心费神;也没想到我唱了一辈子,也没能跑出这几个‘豆来米’的手心!”
  村痞子忘了宛儿姨的裙子,却偷看了她的书夹子,就心里发怵,缩到人群里说,这女子学问深着哩,她在纸上画的“蛤蟆蝌蚪”老厉害,是“八音虫”!有一个老汉说,聪娃有眼,这可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女书记”!
  以上议论是石臼在事后给秤砣多嘴时让我听到的。我当时坐在父亲身边的小板凳上,只是看到宛儿姨一改柔弱、忧郁的样子,手中的铅笔在书夹子上飞速跳跃。她变得聪明、麻利,平时表现着哀婉的眸子也活泼泼地一闪一亮。父亲也加倍地容光焕发,不时从他的笔记本上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宛儿姨,还塞给我一条手绢,让我从桌子后边绕过去递给宛儿姨擦汗;还有,她的头发卡子快滑下来了,你快去给你宛儿姨说一声。我十分荣幸地扮演了小跑堂的角色,宛儿姨说:“啊,多么聪明的孩子!”
  太阳西斜时,父亲在“面甜瓜”的琴袋里暗暗塞了装钱的信封,又拉住他的手触摸了那个信封,说:“老人家收好,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石臼就站起来对大家说:“都回吧,天不早了,瞎爷吃了饭还得赶回家哩!”人群正在散去,一个比村痞子厉害一点的街痞子大声喊叫:“还没听过瘾哩,咋就散场了?老规矩,不唱‘荤段子’不煞戏!”“面甜瓜”不胜惶恐说:“我老了,唱不得‘荤段子’了。”正在散去的人群又聚合起来,一齐鼓掌,起哄说:“瞎爷,这辈子也只能听你这一回了!”被尊称为瞎爷的人受到了感动,连忙站起来,对大家拱手说:“多谢乡亲们抬举!可是过于荤的段子,我实在唱不出口了,再送上《西厢记》里一段《夜会》,不荤不素的。”
  父亲和宛儿姨又立即拿起笔,准备记录瞎爷的“绝唱”。
  瞎爷又调了三弦,鼓起余勇唱道:今日想哥哥,明日想哥哥!
  门前有条大沙河。
  上搭独木桥,实实奴难过,
  实实奴难过!
  脱了红绣鞋,抖了白裹脚。
  水深到肚脐眼,水浅到脚脖,
  不深不浅、不深不浅……
  这里有一个停顿,瞎爷骨碌着浑浊的眼珠,问道:“不深不浅又怎么样啊?”他弹弦接唱:不深不浅,那就×毛披散着,×毛披散着。
  街痞子齐唱:“哈哈,披散开了往里戳,往里戳!”
  全场大笑。
  瞎爷向大家拱手说:“瞎老汉放肆,罪过罪过!”
  村民尽欢而散。
  父亲和宛儿姨都涨红了脸。宛儿姨用书夹子遮住脸,进了客房。
  只有我不知道脸红,也不知道发笑。若干年后,我看了王实甫的《西厢记》,却没有找到崔莺莺脱了红绣鞋过沙河与张生相会的情节,因而也没有看到不深不浅的河水在莺莺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造成的任何迹象,便知道民间还有一部《西厢记》,另一个崔莺莺按照农民可以理解的样子和男性器官的需要,医疗着村民的寂寞。
  那天晚上,是石臼背着我把我送回张庵的。
  一路上,石臼都像赞美英雄一样喋喋不休地赞美那个带头起哄的街痞子。
  他说,你不知道他多有能耐!他能在大街上叫一个正正经经、排排场场的小媳妇高高兴兴地看他的大鸡巴。你知不知道啥是鸡巴?我说是烧鸡。他大笑说,不对,你的小鸡鸡长大了就是鸡巴。他说那个小媳妇是新铺街上的一朵花儿,只是整天皱着眉、板着脸,从没有看见她笑过。街痞子对他的狐朋狗友说,我能叫她笑,她一看见我的鸡巴就笑,不信?明天一早,你们躲在十字路口等着瞧。
  第二天一早,小媳妇照例去十字街井上担水,从井台上下来,刚刚进了胡同口,街痞子事先虚掖着裤腰,一手托着一盘热豆腐,一手托着一盆热豆浆,从胡同里迎面走过来,到了小媳妇跟前,缩了一下肚子,裤子就“吐噜”一下落到脚脖上,露出了那个黑不溜秋的家伙。小媳妇立时羞红了脸,想赶紧绕过去,胡同口却被他堵严了,正要张口骂他,又见他两只手托着东西没办法放下,急得他紧紧夹着腿原地打转,那个东西也随着他直打滴溜。他杀猪样大声喊叫:“娘啊,谁来帮我提提裤子!”小媳妇就“吃”地笑了。
  石臼忍不住再次大笑,赞不绝口说:“这个赖皮真会赖,全世界数第一!”他发现我对这位世界冠军有些漠然,就把我从他的背上放在地上,学着街痞子两手托着东西团团打转的样子,又用一只手握着拳放在裤裆上摇晃,看我仍旧不笑,就无比伤心地问我:“小爷爷,你咋不会笑啊?”
  石臼大为扫兴,又拉着我的手向张庵走着,说:“你真憨,我看你爸也念书念憨了。魏相公哪里是真心抬举你爸!他出面叫伙计们照应你爸,他叔却暗地里给你爷送‘膏子’,一笔一笔地记在账上,盯住了你家的桑园。人家把你爸卖了,你爸还点着脑袋说,谢谢,谢谢!我说这,你懂不懂?”我照旧不懂。石臼又摇头叹气说:“书念多了,人就憨了,等你爸明白过来,就晚了!”
  接着,在爷爷的桑园上空,有一只黑苍蝇嗡嗡叫着,远远地飞过来,近了,才看清是一架翅膀上贴着“红膏药”的飞机。它在桑园上空绕了一圈,发现我太小、爷爷又太瘦,就飞到张庵北边撂下一颗炸弹,炸塌了东汉光武皇帝刘秀后宫娘娘阴皇后老家的“娘娘庙”,又擦着树梢旋回来,追赶一个卖桃的女孩儿。女孩儿惊叫着,着竹篮儿在田间小路上疯跑。巨大的黑影从女孩儿头上掠过,小路上冒起一溜土烟儿,田野像罗面的筛子“轰轰”地震动。女孩儿忽地飘起来,血红的花瓣儿随着一竹篮桃子飞起来,女孩儿又重重地跌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只有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挂在树枝上随风摇摆。
  父亲像舅爷那样发了一回神经,撵着飞机大骂:“野兽、畜生、法西斯,你下来呀,你抱着炸弹往我头上撂呀!为啥要毁了一个来不及长大的女孩儿?你们有没有姐妹、有没有女儿,你们还是人吗?”爷爷说:“你别骂了,他早跑远了,他也听不懂人话!”
  紧接着,从襄樊回来的船民说,鬼子要攻打武汉,正在打襄樊,汉水上飘着尸首,江水也变红了。帮父亲誊抄曲稿的中学生,在他誊抄的最后一页上写了八个大字:“山河破碎,抄此何用?!”父亲盯着一摞子曲稿呆了好久,问我宛儿姨:“我错了么?”宛儿姨含泪说:“我们能做点儿什么呢?”
  父亲和宛儿姨带着我和这个疑问,登上了返回南阳的客船。为了避开鬼子飞机的袭扰,客船是在夜晚起锚的。爷爷、奶奶都没有到码头送别。爷爷缩在草庵里,瞅着墙角说:“你们走吧,不要萦记我跟你娘,你们路还长哩!”走出桑园时,我望见爷爷趴在土墙豁口上望着我和父亲,泪水正从他干涸的眼洼里大滴大滴地滚下来。
  奶奶和黄狗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头桃树下。那是一棵不再挂果的老桃树。桃树的眼泪也老了,树干上挂着一块块发黏的桃胶。父亲说,他小时候去外地上学,奶奶就是站在这棵桃树下,用手背搌着眼泪,久久地望着他远去。奶奶又在桃树下站住了,又用手背搌着眼泪问我:“娃,昨晚上,奶奶教你的小曲儿记住没有?”我张了张嘴就哭起来。但是,我记住了奶奶教给我的儿歌:
  哪儿的娃?张庵儿的娃。
  爷做啥?捏桑杈。
  奶做啥?纺棉花。
  狗做啥?狗看家。
  鸡儿做啥?抱了一窝小鸡娃。
  好娃好娃快回来,
  别等坟上草发芽。
  黄狗听见了我心中的儿歌,就支起前腿蹲下来,默默地望着我,不再蹿跳。
  奶奶又用头巾捂着鼻子,望着父亲说:“聪娃,我梦见,纺花车散架啦!”
  父亲含泪说:“娘,别瞎想,你一定要等到我下次回来!”
  奶奶和爷爷都没有等到我们下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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