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深/另余

第9章


童言深大律师为钱为利,为富不仁,为人不齿,又找到了佐证。
  言深见他不答话,补充说,“袁Sir,只是初审提供资料,也无非是不在场证明,与死者瓜葛之类,查案断案是你们的责任,我和我的当事人都会合作,”早就不喝咖啡很多年,将咖啡倒入废水池,纸杯丢进垃圾桶,“况且我也想知道凶手是谁,您不必和手下的警察一样担心我又会耍什么花样。”
  话已经说得这样完满且周密,还带着嘲讽的意味,裴森显然也觉得他的“聊两句”是走错了一步,于是答,“谢谢童大律师,另外,若查案需要,警方会随时要求公布遗嘱。”
  言深点头,迈步向等在审讯室门口的章天明和警察,小声但肯定的说,“是,袁Sir。”
  
  言深和天明坐过六间审讯室的凳子,都是大致相同的问题,案发时候人在哪,证明人,与死者的关系,是否知道其他人与死者的关系,对死者的评价,近来的财务状况,枪支持有等等。她并不阻拦当事人回答警察的提问,面对询问眼神时候,也只是点头示意可以回答。谁不知所措,谁紧张,谁撒谎,谁说真话,加上前后遗嘱的内容,她心里都有数,熬到半夜,也只是有些厌倦同样的问题,并不觉得累。
  裴森始终从监视器上观看。除去各个嫌疑人的表现,口供,案情之外,看不出童言深有什么偏袒隐瞒掩饰,对每一个当事人都先要求不准喝水不要碰桌上的水瓶子,无非是先不要留下指纹DNA,基本每位律师都有的义务。但她始终没有表情的脸,在裴森看来,腾升的感觉——这个女人他从来不曾认识过,即便有交往历史,他的确是没有见过她在工作中的样子——莫名其妙生出的磁场气场,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无视感,他觉得自己落了下风。
  
  过了午夜12点,审讯已近结束,裴森手下的一部分人在外求证不在场证据,一部分检查化验现场带回来的证物,一部分围聚着或独自研究案情,上司没有离开警署,手下没有一个人敢离开。扣留48小时的时限并没有什么作用,各位当事人都很合作的回答完全部问题,没有多余理由,加上慑于童言深大律师这个名号,手下人请示过裴森,就把人都放了。言深跟他们出去一一交待可能还会有的提审的注意事项,章天明留下办理手续。有人提到遗嘱的问题,言深拿出准备好的答案,“遗嘱其实一直以来由戴承早资深大律师负责,会在汤董的葬礼上公布,目前,我看各位还是明哲保身比较好。”
  言深目送汤家人离开,转身要回去办理剩下的手续,没有预料对上袁裴森的目光。始终靠墙站立在大群人的身后旁观,在裴森,大致有了整个案件的清晰脉络,却因为童言深的介入而多出需要理清的旁支。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庭惨剧,案发现场是保安系统决不会落后的汤家别墅,尸体发现的时间,嫌疑人的范围就已经在很小的圈子里,枪支方面、财政方面着手也可以有些线索,汤家这么多人的口供一定有漏洞可抓,然后是律师起草保管的遗嘱,一定会有需要的人迫不及待。到了有余裕来考虑童言深这个律师在这案件里的作用时,裴森才恍觉自己与她十多年后的重新接触,居然是以这样一种形式。
  两个人对视的时间不超过10秒,觉察出对方的眼光里满是鄙夷和轻蔑,言深稍稍低下头,边走近边说,“袁Sir,还有什么指教?”声调里居然带有着谦卑和示弱。
  裴森摇头,只待她走到近前,“你真的一点都没变。”
  凶狠的,嘲笑的,讥讽的,轻蔑的,诋毁的,言深都听得出来。独自熬过艰难时月,内心才由此坚韧一些,但并不意味着强大。好比遭遇别人的冷嘲热讽,一次会愤怒生气反唇相讥,二次会委屈到哭躬身自省,三次也许会充耳不闻,也许会一笑而过,也许会学得自嘲。一次一步,好似应变片能够承受的负载逐渐增厚,但未见得是强大,因为究竟怎样才可算是内心强大,她从来也不知道答案。这种话从袁裴森的口中说出,即便已在言深的意料中猜测过百遍,心内的某一部分还是被刺痛了,比她原本想像的还要严重。
  可以回复他的句子本有许多,攻击性的防守性的,挑拣思虑,切磋琢磨,最终说出口的只是,“谢谢夸奖。”
  
  章天明送她回去办公室后独自开车回家。
  言深搭电梯上至17层,门打开,一片黑寂。也不去打开灯光,凭着熟悉靠坐在进门左手边的沙发里,袁裴森的眼神和话语在回程的一路上如录影机倒带一般播放。因为无暇也无立场去对那个男人道出一点点自己的艰难苦楚,被那样曲解,也因为倔强骄傲而无法向他有一点点的示弱。本就有这样的认知,知道他是如何看待自己,那这样的情绪低落,居然带着些微赌气的意味,究竟又值不值得。言深在黑暗轻轻呼吸,叹气,哽咽。
  然后灯突然刺目的亮起来,她惊恐的看向开关处,是戴承早,瞬间放心下来,仰着头朝他微笑,笑容有些疲惫,喊他,“戴。”
  
  她早先喊戴承早为师父。先是尊敬,后是习惯,一度是距离和身份的刻意隔阂,直至余芷珲捅破薄纸又远走他乡,才换成了“戴”。戴承早从法院回来之后,一直在办公室处理遗嘱的文件,还有其他明顶集团资产和管理的相关文件,知道依言深的个性,不论审讯到多晚都会回来办公室,让林楠准备了宵夜。
  戴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案子有眉目了?”
  言深点头。经过晚上的审讯大致心里已经有了肯定的人选,但同时作为六个人的代表律师,她不能说给警察听。接下来要考虑的则是案子必然是要上庭,该不该打,如何打,本该思路清晰立刻着手准备,却因为袁裴森的存在而决定暂时喘一口气。
  戴说,“准备了宵夜,我去热一下。”
  她的呼吸由浅变深,在静寂深夜里异常明显。用身体里仅存的力量抓住正要站起来的戴承早的袖口,侧仰着头看他,什么都不说,戴又坐下来。头靠在他的肩膀,声音轻而低,“你不能让我每日反省自己何德何能。”
  戴承早太知道这个女人,知道她倔强而又自菲自贱的别扭心性,非轻易不肯示弱,再难也不肯启齿一个“帮”字,明明人生太辛苦,那么辛苦还对自己诸多苛刻,固执又极端;知道她在整个人生里采取守势,时时设防,不敢争不敢抢,不肯真心实意表达,折磨别人更折磨自己,正因为此,他其实从来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表达感情。这样的低弱疲乏,难得,伸手轻拍她的头,“太累了就睡一觉。”
  言深坐直身子朝他笑,笑容很疲惫,站起来,“明日只怕更忙,大儿子汤睿德撒了谎,很不利,但凶手未见得是他,”人已经走到案桌前,打开电脑,看着戴说,“既然修改的那份有效力,要不要与汤家人提起他没有签字?”然后是电脑运转起来的轻微声响。
  戴苦笑,“我先去给你拿宵夜,稍候再讨论。”
  
  警署里警员熬通宵,在桌上轮流打盹。各方各个头绪查下去,找不到凶器,确定不下嫌疑人,汤家嫌疑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中。消除昼夜界限的白亮灯光照着整个大楼,裴森与下属们连开过几个小会,接到素暖的简讯,问案子查得是否顺利,交待要抽空吃东西休息要给其他人休息的机会,这才解放了手下。
  独自一人站在走廊尽头的咖啡机前,要了大杯的黑咖啡大口灌下。除去案子本身,更多的考虑里多了童言深这个人。的确是涉及人命和其他很多因素,但论案情的难度性其实不过是个普通平常的案子,而这一日被童言深挑起来的情绪究竟算是什么?裴森还暂时理不出头绪。可以谈论心事情绪的朋友很多,但过滤三遍,仍找不出可以与其吐露目前思潮的人选。
  重点不在于感情历史上。追溯最早两个人开始的恋情,正是因为共同志向、对于理想正义世界社会的相同意见,而之后被童言深改变抛弃的那样彻底,一直以来裴森耿耿于怀是因为觉得被背叛了。他不能理解那个女人面对周遭黑暗罪恶的态度怎么会有那样大的转变,成名之后又是如何周旋在那些阴暗肮脏的人群里。回答他的是一句,谢谢夸奖,曾经被自己鄙夷的女人居然可以生活的光鲜自如且似乎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涉及到的是自我尊严,虚荣心,平衡感,身为男人裴森很难在这件事情上宽容。
  思路归结到这里,被童言深挑起来的情绪他有了定论,耸肩,是自己想太多了。公共关系科的年轻同事拿刊发稿来给他签字,他把剩下的黑咖啡倒掉,阅后签字,与同事说谢谢,然后快步走回办公室。
  
  和戴讨论到天亮,言深打电话回家报平安。林楠一来上班,大小文件继续处理,车祸索赔案的后续手续要完结,恐吓案要完结,加上周望年本就在处理中的遗嘱事宜,还有手头的误杀案排期已经列入日程表,碰上汤乘业这一大事,其他诸项都要加快进度。
  戴承早回去自己的办公室,照例也是开始忙碌。汤家人筹备着下葬的事宜,打电话来问注意的要点,当然也有人迫不及待表现出对遗嘱的关心。
  律政司的关伟仁上班时间打电话询问案情调查进展,裴森坦白,并无实质性,但已经是警方的最优先案件,手下的重案组、支援科系都把资源投入到这个案件中。袁裴森不是查案断案神捕,排在手边的陈年旧案多得数不清,每日发生的新案又接连需要解决,车祸、自杀、谋杀、火灾、吸贩毒、落水、枪杀、勒索、绑架,一如曾经看过的小说《八百万种死法》讲述纽约的世风日下荒唐社会,常年派驻外域,回来香港才知这哪里有一点点太平盛世的样子,处处是纽约,处处是荒唐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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