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深/另余

第14章


言深上班时候,林楠整理了当日的报纸递到面前。
  从汤乘业的发家史,家族图谱,遗嘱猜测,到明顶集团未来的发展重点,继承人的性格作风,详细到令人发笑。而童言深大律师,汤乘业被谋杀一案只判了被告人六年刑期,误杀案当事人又只判半年加社区服务,接连两件大案,这童言深俨然本城最惹眼的大律师,将同期被认可为大律师的同行远远甩在身后,则是另辟了半个版面做更为详细的案情剖析和各方评价,骂声有,讽刺有,解释维护声鲜有。
  别人总记得你的坏,也总记得你的风光以便在下次你跌倒时奚落你,只有你自己不能迷失,不能被情绪左右。这是身为师父的戴承早在言深满五年大律师生涯时候给出的警句。外人如何看待这份职业,臆测她一个大律师在各个案件里的作用,在言深来说,大律师首先只是安身立命的选择。当年初入律师行业,父亲去世,男友离开,生下孩子,母亲女儿一个家,凡事都需要钱,谁会在那样的低谷里伸出援手,她要如何抉择?对钱对生活低头,大律师生涯初期的不择手段甚至不顾一切,言深当然是后悔比庆幸多,不被理解的时候多,辛苦劳碌的时候多,反复权衡,终究是应该的,是在当时情境下逼出的选择,倘若重来一次,也许决定还是相同。
  始终对女儿怀有歉疚,除了“对不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女儿曾靠在她的怀里问,妈妈,你到底要的是什么?最理解自己的居然是不到八岁的女儿,她抱着女儿,说,我要你和外婆都平安健康幸福。不是文人墨客要一个永世流传的作品,不是帝国将相要一个万古流芳的美名,不是商贾名流要一个功成名就的业绩,童言深其实也不过是天下最慎淑朴素的女人,要一个家要丈夫要孩子,要最平常的工作,只是这一点都很难。
  
  报道言深一目十行,不用细看也知道那些以销量和文诛笔伐为生的记者编辑会有什么样激烈且高亢的言辞,骈俪的遣词造句利用民众容易倒戈容易受鼓动的情绪,要的不过是一个声势,倘若人世间的是非道理能够用情绪挑动来讲清楚,还要律师和理性做什么。
  停住目光的倒是娱乐版的新闻标题,某电视台新任女主播搭上高层,看下去,文章指名道姓。会关注,是因为文中的男高层正是自己的好友兼樊清朗的老公。董绍佑与樊清朗,自学生时代初恋,毕业后即结婚,言深是樊清朗的伴娘。恋爱婚姻素来顺利平稳幸福,这无稽绯闻,亏得正在中东拍纪录片的清朗看不到。早已懂得报纸新闻信不得,索性丢进垃圾桶。
  收拾过后,言深去取周望年签署好的文件。其实遗嘱拟议之类的事情本用不上大律师,事务律师足以,但自章秉烛介绍处理周一璇的案子之后,一贯是言深为周家处理大小法律事务。另一方面,是周望年与儿子女儿的关系并不融洽,女儿惹事生非麻烦不断,儿子脾气古怪甚至绑架别人女儿,言深一度是这父与子的传声筒。
  言深从周氏大楼回来,章天明在办公室外等候,翻阅的正是当日被丢进垃圾桶的新闻报纸。与童言深认识合作多年,章天明绝对是最有权威评价了解她的人,一个女人在律师界立足已要付出天大代价,站到这个位置更是牺牲了常人不可想象的东西。但香港的价值观果真是一元,只报道成功,且对别人的成功百般怀疑,诸多质疑。阅过之后,一样,随手丢进垃圾桶。
  
  先说明昨日汤睿鸣案子的大小细节,恐怕还有后续,预计遗嘱公布之后汤家上下仍有一场仗要打,言深点头,“戴知道怎样应付。”
  说话间,林楠送进来咖啡和复制多份的文件,天明带来一宗贩运危险药物的上诉案。天明简要解释了案件的情况,被告人在国际机场出境被海关查获身上藏有超过500克冰毒,原诉法庭判入狱17年。
  言深大致翻阅手中已圈出重点要点的材料,“又是辩称自己不知道携带的是毒品?”
  天明点头,“本来是没什么问题,不过他被关进惩教署第二天被发现鞋底还有23克冰毒。”
  言深再问,“Ray原来指控的罪名没有包括那23克?”两人都知道这案子可上诉的辩诉理由就在这里,看着坐在对面喝咖啡的天明,浅浅苦笑,“若是上诉成了,整个毒品调查科的人会恨我到底吧,”不等对方回应,继续点头,“我接下来。”
  章天明起身,“我先安排跟这位陈先生见面,去排期。”
  章离开,言深靠在靠背椅上深呼吸。大律师要有十天半月不接新案子,这世界也许就可以太平许多,只要工作不断,就知这天底下决没有一日太平。实习生涯协助师父戴承早准备的第一起案子就与警队的毒品调查科结下梁子,控告的贩毒运毒罪名被她以“被告人的缄默权被剥夺”为辩诉理由打赢官司。当年的主要负责警官邓鹤谷如今已是高级警司,对她的恨意从不掩饰,这案子,恐怕又要落入缉毒组、律政司一干人等的口实。
  短暂的考虑过后叫来林楠,告知接手的新案子吩咐需要准备的事由,喝下一杯温水,情绪已可以投入新案子。
  
  为准备世界贸易组织香港部长级会议的保安行动,上午警司以上级别全员开会部署。会后散席,裴森与走廊上正在讲电话的邓鹤谷打手势示意再见,不巧听见对方提高了声调的“又是那个童言深”,停下脚步待邓Sir狠狠挂掉电话,裴森递支烟给邓,问及什么案子。
  邓扼要概括不久前抓获判刑的一个毒贩要上诉,裴森再问,“童言深接了这个上诉案?”
  对方点头。裴森与邓的渊源正起于当年童言深准备的第一宗贩毒运毒案,彼时裴森已在警队供职,言深开始协助戴承早处理案件,感情裂痕由此而扩大。
  裴森与邓道别之后回到重案组的办公室,上下同事不知从何处知道他即将做父亲的消息,围上来欢呼着要他请客吃饭。正撞上他的低气压,悻悻着对属下的人发了脾气,“现在太平盛世没有事情做了吗?”
  
  章天明安排的与被告人见面下午即成行,临出门前林楠提醒明日章律师的结婚周年纪念日,言深笑答好,决不多占用天明的时间。在惩教署与陈先生见面,除去已从书面材料了解到的基本案情外,详细询问鞋子、毒品的来源,结束会面时大致对辩诉理由心中有了数,不管这当事人对运毒出境知不知情,说的是否是真话。回程车上言深嘱咐章天明去申请对冰毒证物的检验,证明从身上搜出和后来鞋子中发现的毒品是否为同一成分。
  天明提到是否需要让人去找一找陈先生口中提供他毒品的“阿强”或是查一查鞋子的来源,言深稍稍考虑,摇头说暂时不用了。单是抓住控方没有就鞋子内的毒品提出检控等于接纳被告人对身上藏毒不知情这一点,再证明身上和鞋中的毒品来自同一货源,已经足以上诉得直。言深再补充,“法官还会怎么判就不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事了,况且明天你和Joyce结婚周年,我不想多耽误你时间,准备礼物了?”
  天明笑,“订了位子吃饭。”
  
  戴承早从法庭回来,大额的信用卡诈骗案正在胶着期。晚间与言深在办公室边吃三明治边讨论各自的案子。全港不到80位资深大律师论资排辈,大多数早已闲居域外,或退休或改行或转任法官或身兼数职,戴年届55,仍这样勤力算是少有中的少有。
  话到中途渐沉默,沉默过后,戴问,“袁裴森是言笑的亲生爸爸,”口气里的肯定并非是问,要的只是一个点头。
  言深立直身子睁大眼睛看着他,在对方眼睛里看见反应过度了的自己,才抿抿嘴唇笑容疲惫,点头。
  戴又问,“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言深看他,转开头去深呼吸,回头再看他,戴沉稳的目光始终盯牢等她一句回复。关于这个问题,她尚未想清楚该不该,也就没有“什么时候”的问题,她答,“我始终考虑的都还只是要不要告诉他。”
  不是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言深收拾了还未吃完的快餐盒走去敲键盘,戴收拾后回去自己的房间。
  一墙之隔,言深面对着空白墙壁发呆。她不肯承认但无法否认,自己与戴承早的关系属于恋人之下朋友之上工作之中,若不是戴,她绝无可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她知道这么多年自己欠了他什么,也知道折磨一个男人的时间太久会彻底消耗他的耐心和爱。他需要回报和回应,而能够给他的——中央空调的轰鸣声和电脑主机里的运转声在安静房间里莫名明显起来——这么多年戴始终沉默的问题在今晚问出,言深知道对方要的不仅仅是自己刚才的答案。
  
  裴森的低气压在连续工作数小时之后消解。走廊外面因为扫黄组临时行动押解大批人回来而喧闹,熟悉的同事打招呼聊几句,手下的人缴交上本周的报告就先下班离开。打电话问素暖今晚的下班时间,那边文华酒店大堂里因来了大批阿拉伯客人而嘈杂忙乱,素暖草草就挂断。
  正巧老友谢勖打电话来邀一起打壁球,不犹豫就应承下来。谢勖大学与裴森修读的同样是社会科学,毕业之后阴错阳差入了广告业,可以同时一心多用的典型香港人,一路拼到拥有自己的广告公司。他正是裴森与素暖的介绍人,听闻素暖有了身孕要见面说恭喜。
  运动给了裴森发泄的机会。谢勖几场奔跑使力下来,觉得这老友是吃了炸药在铆足力气开炮,举白旗投降,拍着老友肩膀问这什么情绪,哪里像是马上要做父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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