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前世今生

鸟鸣啾啾，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动听的声音了。我格外惬意地深吸了口气，感受战乱后幸存下来的温暖。
    “孩子，吃饭吧!”苍老的声音从门扉里传来，我转过头对站在门边的老妪笑道：“好的，婆婆。”
    菜碗摆上桌，碗里清汤寡水的几片青菜，糯米糊糊也是清得似乎能看见底。
    老人说：“没啥好的，委屈你了。”她递给我竹筷，佝偻的身子颤颤巍巍，一张不满皱纹的脸上眼睛深深凹陷进眼眶。
    我只是笑着微微摇头。她也许不知道，吃腻荤肉乳酪的我，是多么渴望能吃顿清汤白菜。它们对我来说已经很奢侈了，真的。
    握着筷子，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沉默下来。
    已经过去两天，然而每当我想起那晚发生在长安城内令人毛骨悚然的吃人场景，还是忍不住会头皮发麻。
    那晚慕容冲偷袭长安，一万余人在城内肆意杀戮。饱受战争之苦的老百姓豁出性命与燕兵展开激烈的肉搏战。
    有武器的就和敌人拼命，没武器的就扑上去用牙咬，不顾一切，竟也这样要死了千八百人，燕军这才狼狈撤退。然而百姓们还不解恨，将那些兵卒的尸体全放在大锅里煮熟来吃，场面壮观而骇人。
    我花了很多时间平复我极度震撼的心，我深深地体会到落后民族的残酷，我相信会有这种感觉的人不会只有我一个。
    ——若是我前世的人们也亲眼目睹，一定也不会比我平静多少。
    然而我还担忧着一些平日里根本不会在意的人和事。
    姚府上下渺无音讯，不知道都逃去了哪儿。虽然心里一直不愿接受他们，甚至对个别人还有怨恨，可是毕竟也在一起生活了两三年，不可能真的视若无睹，冷酷无情。
    我还在担心着他们，我想我终是没有完全丢失掉本性而变得冷漠起来。
    这样想的时候，门口忽然“砰”地一声巨响，从外面闯进几个兵卒，不由分说地乱砸一气。
    “你们是何人，无缘无故……”
    老婆婆的话语断在喉咙，她瞪着眼睛无力地倒在地上。
    我丢掉手中的饭碗，扑在她身上惊恐地叫唤。手掌触及一片湿润，竟是触目惊心的殷红。
    一个士兵厌恶地将沾满血渍的刀身在靴子上蹭了蹭，低咒：“老不死的！”
    恐惧与愤怒颓然漫延到四肢百骸。我眼睛一热，转头愤恨地瞪着他们。今天之前，我从未如此痛恨过一个人，就是在他们杀死窦仪时我心里的恨意也没有如此巨大。
    可是现在我已经变得不再平静，如果可能，我恨不得扑上去撕咬他们。
    然而我又懦弱地低下了头。我始终是刀俎上的鱼肉，我怎么斗得过他们，虽然这个世界让我无望，但是它才刚刚开始不是吗？总会好起来的。我在心里这样无助地安慰道。
    就在此时，我听见一个可憎的声音淫笑道：“哎，别杀她，这小丫头长得挺水灵的，军营里也没个女色，给咱尝尝腥也好！”
    “想玩女人想疯了吧，还是个嫩葱，糟蹋了也怪可惜，献给咱寡言少语的小皇子好了，说不定他会喜欢……” 
                  打马而来的清秀少年
    这群人渣！
    手心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混蛋！”我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愤怒冲昏了我的理智，我随手操起身边的小木凳劈头盖脸地朝他们砸去，然而他们只微微闪身便轻易地避了过去。
    他们惊讶而又恼怒地瞪着我。刚才一刀杀死婆婆的士兵凶神恶煞地反手一巴掌朝我扇来，“嗡”地，我头猛地一偏，狠狠地撞在墙板上，脑中轰隆隆地只听得见他们不断的咒骂声。
    迷迷糊糊地不知身在何处，只听有个好听的声音说：“咦？她不是……快松开她，好生照顾着……”
    是谁在说话？
    我想睁开眼去看他，可是头痛让我失去所有力气。我只能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昏昏欲睡……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身处马车之内。
    脊背被硬木板咯得发疼，好不容易挣扎着坐起身却发现右边的头疼得要命，正想伸手揉着，忽听耳边有个温柔动听的声音说：“你醒了。”
    下意识地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鹅黄色翻领对襟容袖锦边齐膝的小团花上衣的雍容妇人含笑看着我，在她怀里是一个熟睡的漂亮婴孩。
    我脱口问道：“你是……”
    “我姓丁，是道全的遗孀。”
    “道全？”
    她愣了一下，脸色有些不自然地说：“就是慕容令。你可能不认识。”
    慕容令……很熟悉的名字，在脑海里时隐时现。我默默地低下头，仔细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豁然开朗。
    原来是慕容会的大伯父。
    听慕容会讲起过，秦国已故宰相王猛当初伐燕时用计陷害慕容垂父子，慕容令最后身死龙城。
    仿佛是明白了，所以我也不再探根究底。我只是默默地望着她。是她救了我吗？慕容会也在吗？最最重要的是，那几个该千刀万剐的士兵呢？
    透过车窗望向外面，可见外头缓缓移动的树木……
    我越来越搞不清了。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话还没说完，马车却忽地一晃，由于我没坐稳，便顺势扑到在车板上。丁氏惊慌地空出一只手有将我扶起。
    “伤着没？”她关切地问。
    我忍着膝盖上的痛微微摇头。然后我看见有只白嫩的小手挑帘而入，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女孩俏皮地探进头来：“道符真爱哭，我来和大伯母呆一会儿……”她看见我忽然惊道：“你醒了！”
    不等我说话，她已惊喜地扭头对外头嚷道：“大哥，她醒了！”
    她大约与姚明珂同岁，却是俏生生的活泼可爱，我不禁多看了她几眼。这时有轻快的马蹄声缓缓临近，只见一个俊秀挺拔的少年打马而来。
    我蹙眉盯着他，觉得他很面熟，却一时半会怎么也想不起来。 
                  原来是他呀！
    “你还好吧？”他望着我说，淡淡的神情看不出喜怒。而我却从他沉着冷静的气质里忽地恍然。
    原来是他。
    时值正午，炎炎烈日下，他的额头布着一层密密的细汗，却丝毫遮盖不了他那种似是与生俱来的从容淡定。
    “还好。”我笑起来，“我认得你，你是慕容会的大哥，你叫……”
    “我叫慕容盛，叫我道运也可。”
    “你认识我二哥？”小女孩毫无预兆地插进话来，她抓住我的胳膊，焦急地说：“你有没有看见我二哥？”
    我怔怔地望着她摇头。她的表情真是丰富多彩。
    女孩眼神瞬间黯淡下来，“还是没有二哥与柔叔的消息，他们会不会……”她哭丧着脸，晶莹的眼泪哗啦啦地滚了下来。
    “可别胡说！”丁氏嗔怪着拍拍她的头，轻轻地说：“他们一定是趁乱逃去了邺城，不会出什么事的。”
    我也忙着安慰：“慕容会聪明又机灵，一定会吉人天相。”
    慕容盛看了我一眼，拔转马头，随同马车缓缓前行。
    “等到了阿房，就带你去见冲叔。”他突然这么说。
    我有些不解。想起昏迷前那几个士兵说的话，眼珠在他一派平静的脸上滚了一圈，试着问了一句：“你们这样……就是要带我去见那个小皇子，你的冲叔？”
    他奇怪地望着我：“什么小皇子？”
    那双充满疑惑与怀疑的眼睛落在我身上，让我很不舒服。我看见他的双眼微微眯起，似在审视我。
    “你说的是君望？”他问道。
    而我再次一怔，对着他凛冽锋芒，像是会穿透一切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我对这个世界一知半解，只知道慕容冲表字叫凤凰，可不知道君望又是谁。
    “你难道不是冲叔的……”他本是疑惑地这样说着，却忽然冷气脸来，咄咄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顿了一下。望着他，心中警惕地想，不能说出真实身份。
    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说出我是姚苌长孙女的身份不知会不会招来祸害。毕竟他慕容一族已是叛国之人，而姚苌貌似还是忠君之士。
    于是我笑嘻嘻地说：“我叫窦仪。”
    我笑着遮掩自己的不自然，平静地迎着他怀疑的目光，平静地说：“你是把我当成谁了吧？那年在金陵就以为我是你冲叔的谁，没想到现在依然如此。”
    他眼神一凛，看着我的样子像是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我故作轻松地说：“好了，既然抓错了人就放了我吧？”
    他却说：“抓你的人不是我。”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被这个小鬼摆了一道呢……我默默无语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身边的小女孩突然亲昵地坐在我身边。
    “现在可乱了，不如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大家有个照应，你也给我做做伴，我可无聊了！”她笑着说。
    看着她笑靥如花的笑脸，我愣了片刻，随意也绽放出一个兴许还算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