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传说

第20章


    
      我惊异于他的敏锐,却又在心底有些喜悦于这样的敏锐,不然我也当真不知如何开口,而碎玉那么聪明,我是一直那么需要他的帮助。
    有些事情,本来过去了就过去了,也没有什么可特别叫人难受的,可惜世事偏不如此,在你已经不能补偿的时候,你才醒悟了那么一点。
     那是很多年以后了,碎玉坟上的草枯荣了好几回,墓碑已经染上青苔的时候,我才发现,碎玉在世的时候,我每次见他大都是为他的帮忙而去的。真心去见他的日子竟然那么少。
     而碎玉每次放下手里的书卷,对我微笑的时候,他在想什么?这是永不能知了的。
     那时的我,为什么没有体会到呢?既然那时已经错过,何必让我日后想起呢?
     我说:郢海天死了。
     碎玉眉睫一颤,仿佛被惊到一般。他惊诧的样子真象个不能受伤的孩子。
     我说:死得还很蹊跷,是被乱刀砍死的。
     碎玉还是沉默着。微微垂着眼睫,好象心神已经不在此处。
     我只得继续说:真论起来,也不算乱刀。十三刀成了两个字:秋木。说完这些,我就闭了嘴。我的话,就算到此为止了,多的我不想说也不能说。
     我说到十三刀的时候,碎玉抬眼来看我,而我一直在看他。他望过来的时候,我脸上似乎又烧了起来。缁华远从来没有看我与碎玉相处过,不然他会知道,我不是不会脸红的。
    他看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看出我眉不够秀气,眼睛不够明亮,唇不够柔软的时候,他开口道:那个人,皇后认识罢。
    他和缁华远总在我想不到的时候,说一样的话。我点了点头。
    他看着我,神色很平静,说的话也与郢海天的事无关:杀人留字有很多情况,并不一定都是泄恨或者报仇,有时候只是单纯地想转移官府的注意。在这种情况下,留的人名身份愈尊贵对杀人者愈是有利。官府大多不敢随意传唤那些达官贵人,而心里却偏偏已有些认定与那些人有关联,最常见的结果就是不敢深查,草草结案,敷衍了事。另一方面,那些有身份的人也不愿意官司缠身,或者对官府施威逼出冤案,或者打发些银两与那些苦主。人既已死了,亲友大多不愿得罪贵人,得了银子也就便宜了事了。
     我安静地听他说,心里已经明白。他说的已经不是郢海天一个事了。灵儿教我识字,而碎玉,教我断事。后来,我才明白,他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为身后事做下了准备。他一生孤苦,最后几年牵绊于我,担心到死。待我成了真正母仪天下的皇后乃至太后的时候,他却看不到了。每及清明,心香一瓣,他的魂又哪里能够知道。
    他说话若断若续,断续间满是寂寞。他说:郢将军一事却不是我说的这种,他的死与皇后一定有关。
    我看了看他。他灰白嘴唇上的紫迹很刺眼。他的唇是真的开裂出血了。我想找水,环顾四周却没能找到。我只带了饭菜,没有带水来。我没有想到他这里居然没有水。而无论馨德宫、勤政殿还是别处,只要缁华远可能会去的地方,都备着清水篾。
     碎玉看我的眉眼从来很温柔,如此,他黑白分明过甚的眸子也就不那么骇人。他说:既然杀人,就不在乎多上几刀。郢将军身上留的字是秋木而不是沈秋木啊。那个人,是皇后的旧识罢。
     册封为缁华皇后的是沈梧染的义妹沈秋木,而不是宫女秋木。
     我终于开口。一开口嘴唇上有撕裂的疼痛:是我弟弟——秋林。我尝到腥咸的味道,我的唇也干裂了。
     碎玉居然没有说什么,我看着他的眼,他只盯着我的唇。那时侯,我以为他会吻我。
     他却取了筷子给我,说:我饿了,我们吃饭吧。
     我接过筷子,没有动。他已经慢慢吃了。他吃得真是太慢,一小口一小口地仔细地嚼,眉微微蹙着,好象吃饭是了不得的大事。就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牙齿全掉光的老阿婆吃饭也没有他这么严肃正经。
     他吃了两口的时候,我开始动筷子。等我放下碗筷的时候,他第四口饭正要咽下去。他看我吃完也不再吃了。我看着他稍稍有了些光泽的脸颊和嘴唇,后悔自己吃得太快。
    他看看我,似乎很开心满意的样子,却对我说:皇后明天再来吧,我今晚有些累了。
    我心里有些忐忑。我来的时候,是笃定碎玉愿意帮忙的。我没有怀疑过,现在却有些怀疑碎玉是否愿意帮忙了。他的聪明,我是早知道的;他对我的心,我却在很久以后才知道。我说:那我明天来。你好好休息。
    九翠进来收拾桌子。回去的时候,我把绣墩留了下来。
    走出一段,我回头看,油灯已经熄了。木屋沉进黑暗,什么都没有。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总觉得有黑色的鬼魂在那雪白的窗纸上跳舞。一边跳舞一边流泪。
    碎玉死得平静而突然。我向文传生问起碎玉的起居饮食的时候,才知道,碎玉自从中毒之后,就吃得极少,再也没有用过晚膳。
    那一日的晚饭,是他最后六年里唯一一次晚饭。他吃了四口,对我说:皇后明天再来吧,今晚我有些累了。
    那四口饭不知道到底叫他受了怎样的苦。而他只是舍不得我嘴唇干裂而已。
    如果那个时候,时间多一点,发生的事情少一点,也许我来得及在碎玉死前对他好一点,真心实意地对他好一点,但是,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也许,不可能有了。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帮缁华远更衣的时候,九翠进来说:“皇上、娘娘,明公公死了。”
     我什么也没有想,只猛然回头去看缁华远,却又在触及他目光的瞬间掉转头来。
     只是一瞬,却偏叫我看见了缁华远眼底的自得与傲然。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骄傲起来很耀眼,在以后很长很长的岁月里,我看惯了他的光华。他在大殿上矜贵地微笑,嘴角有残酷的蔑视。他把一生的光芒照过来,我也不会感到刺眼,不会感到心痛。只除了这一个清晨的这一瞬。
      爱上一个人,是不是只要一瞬,我这一生已不能知道。
      我却知道,只为这一瞬,我永远爱不上缁华远。
      我悲伤时他可以照旧快乐,而他痛苦时我也能够依然平静,他与我,终究是两个人。
       我掉转头,看着九翠仓皇的脸,没有说话。
       缁华远的声音听起来就如他的目光一般,有自得的意味:太医去看过了么?查出死因没有?
       九翠说:才传了太医院的人来,现在还没看出什么。
       缁华远说:先下去吧,有什么进展禀了皇后知道就行了,不要来烦朕。
       我不用回头就可以想见他如今看我的眼光。我们想的自然是一样的,爱我不是最深的缁华远,我一生都不曾爱上的缁华远,我们两个,总有很接近的直觉,很接近的想法。愈到后来,愈是如此。嫔妃嫉妒我们之间的默契,甚至瑾儿长大后也要赞叹这等的了然。
       知晓对方的心意如了解自己心意一般自然,一切的肮脏都彼此明白,所以,谁也不能唾弃对方的肮脏。因为都是一样的。
        既不能唾弃,也不会崇拜。
        明公公身子一向算得康健,怎会无故暴毙?我知道是谁,甚至还可以感觉到他妖邪如鬼魅的微笑在明宣的房间里飘荡,一直飘荡到我的耳边来。缁华远也知道,所以他把一切交给了我,正如他先前说的,要我杀了他。
        然而,我又该去哪里找到他,杀死他?
        他就好像是已经死了,已经成了鬼,所以在皇宫里不被察觉飘飘荡荡,拿一双冷白的眼来看我,把我身边的人慢慢地杀光。他已经绝望了,我看到明宣的死状时,我知道他已经绝望了。他已经知道我这一辈子是不会爱上他了,所以,他疯狂地要用他所创造的恐惧来填满我的心,好叫我的心不能装爱。
       然后和他一样疯狂恐惧地死去,下地狱。
       我们,甚至缁华远甚至瑾儿,都是该下地狱的。那有什么可怕呢?都是有罪的鬼,或下油锅或被剜心或被拔舌,都只不过是赎活时的罪罢了。能逃么?又何必逃?早早炸得焦了,剜得无觉了,拔得麻木了,再去饮那孟婆汤,再去跳那往生井,再去人世做回孽吧。
       我想活,却也不怕死。
       这样过一辈子,很好。
人    皮   鬼   笑
         碎玉说:皇后明天再来吧,今晚我有些累了。
         我在他说这话的第十天才再次去了他的木屋。明宣死得凄惨,凄惨得激起了我的胆色,曾经有一瞬,我甚至有舍了一切拖他下地狱的念头。但终是不能,却不是害怕,而是看着身边来往逢迎的冷漠,觉得何必早早除了这鬼、这魔,留他在人间晃荡,溅点血色,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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