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

第8章 惊梦旧时魂(7)


吴德召在慈宁宫外等得双脚发麻,只听一旁的小太监,扯着一张笑脸叫他‘吴谙达’,不由没好气道:“什么事?”那小太监朝里头探了探头,却轻声凑近他的耳边:“听说昨个儿暖阁里出了位主子。”那团团热气呵得梁德召的耳边又热又痒,他不由一个耳光抽了过去:“万岁爷的事儿,赏你十个胆子,你也敢说?”那小太监被打得眼前一黑,直直地朝地上摔去。吴德召又踢了踢他,却不敢生出大动静。
    殿中静悄悄的,太皇太后似有所察,玉姑忙朝窗外看了一眼,笑盈盈道:“是吴德召那奴才又狗仗人势呢。”皇帝眉间一皱,放下茶盏:“这个狗奴才。”太皇太后恍若不闻,低头饮了一口茶,方才慢慢道:“去你皇额娘那里请个安罢。”皇帝低声道:“孙儿知道。”却并不再说话。太皇太后不觉叹了口气:“你如今大了,越发有了自己的主意。”皇帝淡淡道:“孙儿不明白皇祖母的意思。”太皇太后瞧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漠然,心下一凉,却说:“你皇额娘三番四次地遣了身前的人送来,不说旁的,针线上那个春喜,我听旁人说模样儿生得极好,又伶牙俐齿。太后万万舍不得,若不是为着你……你偏不给她的脸,将人家巴巴儿搁了一旁不说,又抬举了一个包衣奴才。怨不得她要恼。”皇帝听罢,冷冷笑了一声,并不答话。太皇太后一时只觉头疼至极,一旁的玉姑眼尖,忙说:“老祖宗今日累了,皇上还去快去万福宫请安吧。”皇帝心下不忍,只好起身,却对着太皇太后恭恭敬敬行礼:“孙儿遵命。”
    万福宫中太后正搭着骨牌,便听有人来报“皇上来了”。常敏忙将手中的骨牌一放,怯怯望着她:“姑妈,侄女还是避一避。”太后眉尖一挑,冷冷道:“避什么。咱们依旧打咱们的。”一旁的迎春笑道:“太后又说气话了。”顿了顿,却示意旁人说下去。那人忙低声道:“万岁爷一早便巴巴儿往万福宫来了。”太后闻言,脸上气色方缓了一缓,常敏察言观色,立时便要起身,却只听她轻声吩咐:“你同迎春一旁站着,不用避他。”常敏心下又是欢喜又是惊恐,低低说了一句:“姑妈,这不合规矩。”太后将手中的骨牌哗啦啦地放大,冷笑一声:“规矩?”
    一语未必,皇帝早已掀帘而入。常敏吓了一大跳,忙躲到迎春身后,到底是女儿家,羞怯怯地却又想望那人一眼。皇帝背对着她,宝蓝团福寿字长袍,深红襟口,金丝络盘出狰狞的龙爪。松花色的络子系着一只平金荷包。波斯的嵌珐琅小刀,长长的宝塔索,碧得快要滴出水的一只玉牌。袍角的江牙海水,压着一重重冷风,微微皱起。鹿皮长靴踩在金砖地上,悄然无声。看那样子,不过只如寻常的公子哥儿一般。待他转过脸来,星眉朗目,顾盼间皆是熠熠生辉。那双深如瀚海的眼睛,轻轻扫过了跪地的众人,阖下眼睑,却说:“起身吧。”迎春这才掺着她起身。常敏还在发呆,只听姑妈问他:“皇上怎么这时候来了?”皇帝淡淡道:“昨儿听人说起,额娘身上不大舒服。”见太后并不说话,只有将脸转开,却瞥见廊下跪着的几个奴才,漫不经心问道:“廊下那几个奴才犯了什么事,惹得皇额娘这样生气?”太后冷笑了一声:“那几个奴才原本手笨,偏偏昨儿又砸了我心爱的花瓶。我气得一时要打她们,偏偏又想起,奴才教不听,便慢慢地*,何必打的骂的,倒不嫌脏了主子的手。”殿中一时寂寂无声,皇帝沉默片刻,却缓缓微笑:“不知她们打碎了什么花瓶,这样要紧。皇额娘既然喜欢,儿臣即刻差人送来。”太后气得浑身发颤,一时竟说不出话,只有手中的骨牌几乎捏得快要碎了,勉力维持,只听皇帝不紧不慢道:“额娘既无训示,儿臣告退。”
    太后眼见皇帝转过身,气急攻心,冷冷喊了一句:“慢着!”
    皇帝竟恍若不闻一般,直直地摔了帘子出去。太后怒声道:“了不得!如今做了皇帝,越发有了架子!”迎春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太后三思,这是死罪!”太后这才收住口,亦知失言,仍是气得浑身发颤。宫人尽知,本朝皇帝原是先帝爱子,五年前起兵百万,弑兄夺位。当日赐死于连科诸位大臣,血洗翰林苑,皆因逆言之罪。太后虽位及荣宠,却并非皇帝嫡母。此番关系,如若追究,便是诛杀九族的灭门大祸。太后气得发怔,却将手中的一只镯子剥下,冷冷摔在了地上,对旁人怒声:“将这镯子给皇帝送去!”迎春眼波一转,忙将镯子拾起,递到常敏手中,连声道:“快给皇上送去。”常敏只知这个姑母出生钟鸣鼎食之家,素日对她亲切和气,今日震怒如此,心下不由一怯。竟不假思索,忙追了出去。
    皇帝走出万福宫,经冷风一吹,倒仿佛忽然清醒过来,顿住步子,只觉身上起了万重的倦意。身后人的匆匆脚步声到底惊动了他,皇帝转回头,只见有人堪堪要撞到他的胸前。皇帝忙一把握住她的手,待那宫女仰起脸,不由怔了怔。常敏从未离他这样近过,心下怯怯的欢喜,见他望着自己的眼神如深海一般,半个身子都要酥软过去。皇帝放开她,负手而立:“什么事?”冷风吹得她的一身银鼠小褂沙沙作响,常敏忙跪下身,将镯子双手奉上。皇帝接过她手中的镯子,眼睛微微眯起,不知过了多久,又将那镯子缓缓放回她的手心,淡淡说:“朕意已决。”
    册封的那日,浣碧换了一身水红的绉纱广袖长袄,罩一件石青的云合如意褂,站在庭中的夹竹桃下,衬得整个人映水桃花一般。皇帝素来喜欢她穿得素净,不由微微一怔。正堂中早已备下了薄酒,她又命人去小厨房做了几个民间的苏州菜。皇帝打量屋中四处,正堂明净开阔,垂帐一重重地挂落,便如瀚海烟波一般。微风拂动,寂然无声。只有碧纱橱外,空荡荡的,仿佛缺了些什么。皇帝便说:“明儿差人送一丈屏风来,空落落的,倒显得素了。”浣碧眼中堪堪要落下泪,却转过身。天色一点点沉下去,她起身关上虚掩的朱窗,烧了炭盆,又在屋角焚了一盅百合香,这才说:“奴才去将酒烫一烫。”皇帝忽然握住她的手。浣碧全身一僵,勉力笑道:“怎么了?”皇帝的声音便从耳边沉沉传来:“往后不许自称奴才。”
    浣碧应了声是,眼泪落到了滚烫的酒中。几个奴才早到门边守着。一时屋中只有他们两个,浣碧觉得做梦一般,梦中也想不到竟和这人有这样的一天。她将酒烫了又烫,洒下了玫瑰花瓣,这才肯拿到屋中。皇帝见她眼睛红红的,不由轻声:“好端端的,怎么哭了?”浣碧低低道:“奴才做梦也不知,竟有这样一日。”皇帝不由轻笑:“该打!才说了不许自称奴才。”浣碧嫣然一笑,脸上似浮出两个淡淡的红晕,顿了顿,却说:“好花难长久,好月不常圆。”那烛光映得她眉眼盈盈,仿佛汪着一潭春水。大红的龙凤蜡烛,忽然结了灯花,轻不可闻地啪一声。
    他像是忽然从一个极深极深的梦境中惊醒,四肢百骸都凉了。心底无人知的隐痛,仿佛被生生捅进一刀。那是多久之前,久得已是上辈子的事了,红烛将她的两靥照得艳若桃花。他站在她面前,却不敢用铜杆揭起她的盖头。明知是她,明知是她算计了自己,他不过是如困兽一般的挣扎。二哥那样抱住他,他却发了狂,发了狂一样的不相信……从血海里挣扎出一条命,苟延残喘地回到上京。二哥在他面前跪下,求他不要回去,那不过是个计……她算计他,她不过是仗着他的喜欢,一次又一次地算计他。心中的隐痛,咬牙切齿的恨意,他恨不得捏碎她的骨头,将她挫骨扬灰……却又无端端地软弱……竟然不敢再看她一眼。那一夜的大雪落满了上京,他在千军万马中第一眼望见了她。黑压压的人群,都是失了势的宫眷和权臣,他的战马停在她们身前,所有人都跪下了。那样多的人,他一眼便认出了她。可是她却没有抬头看他……锦绣……锦绣……那两个字……缓缓地浮上心头……却又渐渐沉下去……悄无声息。
    皇帝将酒杯举起,眼中蕴着温存:“朕听说,民间的女子若是出嫁,大婚之夜会和夫君共饮交杯酒。”浣碧呆呆地瞧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映出他含笑的眉眼。皇帝已将她的手牵过,饮下那杯薄酒。他的声音沉沉的,一时隔得极近,却又像是从天边传来。浣碧轻轻地唤了他一声:“夫君。”那声音转瞬即逝,沉在了晦暗隐约的烛光中,只余一地暖香。
    春事未了,宫中的大选却已在即。云珠的病时好时断,和定年知道了,便差人四处寻医,又在六甲库上下打点了一番,好歹拖住了去留。这日云珠早早起来,见窗外晨曦微露,一丝金光破云而开,拂过梳妆台前。妆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灰尘,胭脂,香粉,点红……她一样样地将八宝珐琅盖子扭开,待梳妆齐整,便要去慈宁宫中请安。鸳鸯见她望着妆台出神,便痴痴一笑。云珠皱眉道:“你笑什么?”鸳鸯低头,吃吃出声:“我笑小主花容月貌,还嫌自己不胜西子。”云珠听了,果然嗤地一笑,瞬而转了正色:“才才我病好了,你又来打趣我。”鸳鸯将窗子撑开,四月春风拂过枝头。她的浅绿衫子扬起,吹皱了一苑春波。云珠笑道:“好丫头,你比我更俏了。”鸳鸯正待回嘴,只见对屋中有人走来。
    常敏推门而进,云珠早已起身,欠身行礼,却是低低叫了一声:“常姐姐。”常敏瞧了她一眼,笑道:“妹妹有日子没起身了,如今可是打好了?”云珠只觉有些懒倦,到底同她笑了一笑:“劳姐姐挂心,如今大好了。”常敏眼波一转,俏脸生晕,拍手笑道:“这下可好了,姑妈时常说,宫里打骨牌不痛快,又凑不齐人。那些个奴才,个个把钱当命。命妇们等闲又不进宫。好歹拖了我去,可把我输了个痛快!我就同姑妈说,储秀宫中有一个病着的妹妹,若是她大好了,咱们都是输家。今日姑妈又凑打骨牌,你可不许再推。”鸳鸯唤了一声:“小主——”却被云珠陡然打断:“将我的披风拿来,咱们去万福宫请安吧。”
    万福宫前的晚春海棠开得正盛,一重重的花影,姹紫嫣红。云珠随常敏进了庭中,只见花廊下一动不动跪着人。进入殿中,迎春笑盈盈向二人福身,悄声指了指内殿:“昨儿半夜里才睡下,如今起得迟了,二位小主莫要见笑。”常敏微微一怔:“昨儿又怎么了?”迎春叹了一口气,不愿再提,却将目光转向她。云珠忙低头一笑:“春姑姑。”常敏却将话岔开去:“廊下跪的是什么人?”迎春方要开口说话,她已笑了:“若说是万福宫中的奴才,我一万个不信。”迎春笑道:“常小主好利的眼。那位是新晋的瑾才人。”常敏听她这样一说,不由转头去看,口中笑道:“就是那个翻上了天的奴才么?”云珠见她口无遮拦,不由眉间微皱。迎春倒是不以为意,忙笑答:“正是。”常敏哼了一声,淡淡道:“她又怎么得罪姑妈了?”迎春似有顾忌,终于叹了一口气:“昨儿万岁爷又撩了牌子。”常敏脸色一变,不由地冷笑一声:“不过是个包衣出身的狐媚子,凭她翻上天去,还能做贵妃不成?”迎春正欲说话,只听内殿传来动静,忙向守门的一个丫头唤道:“快替二位小主沏了新鲜的*。”云珠不忍她这般客气,忙道:“你去吧。”迎春低头应了个是,方才迟迟去了。
    常敏见花事未了,便闲闲开口:“咱们院中的花儿都落尽了。往年我在家时,倒有一个花房,四季长春。这般的日子,海棠开得正旺呢。”云珠知她为人托大,只好淡淡附和了几句,终究是生了倦意,不肯再多说。太后拂帘而出,二人忙起身相迎。云珠偷眼觑去,只见不过一个约莫四十的妇人,威严端庄,重重的璎珞,珊瑚珠子,家常的石青凤褂,宝蓝底的百合纹贡缎袍子,指尖的玳瑁珠熠熠生光。太后见了她,不免眉间一皱。迎春已上前道:“这位是储秀宫的云小主。”常敏亦笑道:“这位妹妹骨牌打得极好,姑妈若是见识了,一定佩服。”云珠只悔当初造次,同她来了一场骨牌,才生出今日诸般事。心下亦有微微不安。她自入宫中数月,皆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半步。太后听了,脸上倒是浮出淡淡一丝笑,问云珠:“你自几时学得这东西?”云珠不敢乱说,只有老实应承:“家母在时,府上女眷常聚斗骨牌。奴才自小见识一二,不过胡乱凑些作数。”一语未必,倒逗得太后一笑。迎春忙道:“怨不得我一见这孩子便觉有眼缘。”云珠见她们神色和缓,心下舒了一口气。却又听太后忽然冷声问:“廊下那奴才跪了有些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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