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传说

第23章


瑾儿指着墓碑上的名字问我:母后,他是谁?
     我说:是你师父啊,瑾儿忘了么?
     瑾儿想了想,说:好像有一点。师父好看吗?有父皇好看吗?
     我看着墓碑上的名字,淡淡的阳光斜斜照过来,却还是有青苔覆在湿润的碑角下。真安静啊,青草安静地绿着,那个人安静地躺在这青草泥土下。我说:他没有你父皇好看。看到他,你会——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怕自己要哭。
     瑾儿柔软的手牵住我的衣袖,调皮地笑着:会害怕,呵呵,母后,是不是?他长得不好看,看到会害怕,是不是,母后?
     我看着他,心底荒凉。瑾儿,你忘了啊,你已经忘了——你记的只是你父皇在高高殿宇上如神如佛的辉煌微笑,你记得的是你父皇把你抱在怀里打着转大笑,你记得的是你父皇送你天下最珍贵的玉珏,系在腰带上。你不记得那个对你最好最温柔的师父了,不记得他教你背的诗,不记得他用草杆给你编的虫子,不记得他帮你写了你父皇罚你写的一百次《露知记》,你不记得了。你把天下最好的人给忘了——
    我再没有说话,安静地上了香,安静地祭了酒,然后带着瑾儿离开,从此,再也没有去为他扫墓。墓碑上的字是不是已经模糊了,青苔有没有布满墓碑,青草长得有多高了——我不知道。也许,我也该如瑾儿一般把他忘了。
    终究不能够。
    那一日,在他坟前,我想说的是:看到他,你会心痛。
    我没有说出来,这痛也就不为人知地埋在我心底了。
    瑾儿,他死时,你也是六岁。他记得,你却忘记——
    我很久都没别的事情要记,所以记得很清楚。
    我回到馨德宫,召来记事太监,让他明日把这两年来宫中记事搬到碎玉那里去。
    那太监说:娘娘,全都要搬过去么?
    我说:全搬过去。
    
     三天后,灵儿来了馨德宫,对我说:三皇子让奴婢过来告诉娘娘,他说,杀人的是御膳房的王一勺。
     御手王?我想起那个文秀的男子,执笔一般的手,怎么会——
     灵儿继续说:三皇子说,娘娘让侍卫把他押去宗人府,一切就清楚了。但是,三皇子请娘娘在那之前,先问太医拿些药,把他毒哑了,免得他说不该说的话。
    灵儿说这些话时,冷飕飕的。我想着这些话是碎玉要她说的,也觉得冷飕飕的。
    我说:我和你一起过去,我想亲自问问他。
    灵儿拒绝得很快很决绝:娘娘恕罪,来时,三皇子已经说了,他今天不想见娘娘。只请娘娘照他说的行事。
     我滞了滞。我是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自然可以坚持。但是,我竟不能够。从知道真相开始,不,其实更早,我心里就把碎玉看得比缁华远尊贵。在碎玉面前,我从来都是那个怯懦地不敢握住他手的秋木,卑鄙地利用他的才智的秋木,恶毒地拿他的命换瑾儿的命的秋木。
    我没有去看他。
    我传了文传生来,问他拿了可以毒哑人的药,交给侍卫长,让他们毒哑王一勺后把他送交宗人府。
    我没有去御膳房,没有去见御手王。我害怕,如果碎玉错了,我等于害了一个人;我更怕的是,碎玉对了,我不能面对秋林。秋林,在绿色的平野上说:秋木,我是为你而来。
    我一直一直很想对他说:你是为我而来,我却不是为你而在。
    我和秋林流着一样的血,我知道,冥冥中,我也是为一个人而来的。只是相遇太难,我也不需要。
    编着芦苇席子,抬头望望月亮,在平野上看花瓣满天飞,这样过一辈子,就好。
    洗着衣服,在大杂坊里吃大杂饭,在大杂铺上裹着薄薄的被子睡觉,这样过一辈子,也好。
    披着锦绣的霞帔,伺候天下权位最重的男人,看嫔妃争宠的闹剧,这样过一辈子,也罢。
    冥冥之中,我为一个人而来,如果一生都不能遇上,我只求活着。
    
    第二日,我没有去见碎玉。
    宗人府派人过来说,王一勺已经畏罪自裁了。
    他居然带了刀在身上,没有被查出来。他死前在自己身上刻了十九个秋木,然后一刀扎在心口上立时死去。
    那人告诉我:王一勺脸上居然还有笑。
    我说:你们把他烧了,骨灰送到馨德宫来。
    那人脸上有掩不住的吃惊。他一定奇怪为什么我一边把人毒哑了送交宗人府,一边要烧了他留下他的骨灰。他当然不知道,死去的人,是我唯一的弟弟。
    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碎玉。而碎玉死得比我早。我知道,这个秘密,是真正永远都是秘密了。
    我派人搜查了王一勺的住处,却在床底找到了真正的王一勺。他的面皮已经被人剥去,却被糊了个与原先一样的假脸皮,人已经被弄得半死不活了,手脚都坏了,也已经不能说话。
    我问他:你知道害你的人是谁么?
    他摇头。
    我说:每一次他出去,就是你顶替他躺在床上装病?
    他慌忙点头。
    我叹了叹,对文传生:你看他手脚还能好么?嗓子还能治么?
    文传生检视一番:下手太狠,不能够了。
    我看着那个害怕痛苦可怜的人,我说:你还有亲人么?
    他点点头。
    我说:那本宫派人送你回家,给你家人一笔银两,让他们照顾你,好不好?
    他的眼里流露出更仓皇的颜色,乌拉乌拉地叫起来。我听到那凄厉的声音,猛地醒过来,我说:你放心!本宫不送你回家!你不用回家!
     怎么能让他回家呢?他是个废人,就算父母兄弟在,也未必愿意照料这么个手足俱残口不能言的人,我让他回家,不过是送他进坟墓罢了。银子自然也落入他亲友囊中。
     宫里自然也不能收留这样的废人。
     我竟不知如何才好。
     新来的顶替明宣的顾公公道:娘娘,这人交给奴婢吧,奴婢知道该如何行事。
     我预料到悲哀的结局,但是却只能说:好。
     王一勺被抬走时,我瞧见他眼里的凄惨的绝望。他在求我,求我给他生路,就算是这样悲惨地活着,他也宁愿活着不愿死。
     我知道他的下场。然而我什么都不能做。
     秋林活着,你还能活;秋林死了,你却要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莫名地明白了秋林那十九刀的涵义。他生来与我纠缠,他本来是想杀二十一个人,在每个人身上刻下秋木。如果他与我能活到二十二,那么再死一个人;二十三,再杀一个……
     可惜,他来不及杀更多的人,刻更多的字了。他只好在自己身上刻下十九个秋木,然后死去。秋林,你当真到死还疯狂。
     我出神的时候,侍卫长说:娘娘,在王一勺住处还搜出一张面皮来。
     他摊开手指,薄薄的面皮有透明的颜色,连着眉毛、鼻梁与嘴唇。在五指间张开,如一个人的脸仰在掌心。
     我看到了,那是吕天之的脸。
                                             玉    碎  
     我很久很久都没有去看碎玉。
     日子慢慢过去,瑾儿慢慢长大,不再眷恋我的怀抱,喜欢到处乱跑。
     他五岁的一天,在我陪缁华远用膳的时候,跑进来,抱住我,说:母后,瑾儿今天看到一个很怪的人。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缁华远却笑了:瑾儿看到什么怪人了,来,说给父皇听听。
     我放开瑾儿,他跑到缁华远的怀里去。缁华远一把把他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夹了他最喜欢的玉茹笋喂他。
     瑾儿吃完,然后说:就是有个小木屋的地方。原来那里住了个人,呵呵,那个人笑起来好漂亮哦。
    我听得心一沉,忙去看缁华远的脸色。缁华远看着我,眸色深幽,然后对怀里的小人儿微笑:那个人和我的瑾儿说什么了?
    瑾儿自然看不出这风云之变来,还在笑:他问瑾儿叫什么名字,问瑾儿几岁了,瑾儿说瑾儿五岁了,瑾儿会写自己的名字哦。
    缁华远亲了亲他粉嫩的脸颊:瑾儿好厉害,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瑾儿无知无觉,笑眯眯地要吃玉茹笋,说:他也夸瑾儿字写得好看,瑾儿就跟他说瑾儿的字是母后教的哦。
    缁华远替他夹了玉茹笋,说:是吗?那他怎么说?
    我不待瑾儿回答什么,走过去,把瑾儿抱过来:要吃什么,母后夹给你。你父皇才下朝,很辛苦,不要赖在你父皇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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