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传说

第24章


    瑾儿笑嘻嘻地说:母后,瑾儿还要笋。
    我就一直给他夹笋,瑾儿就一直顾着吃,再没有说别的话。吃完饭,我把他哄睡了,交给九翠去看顾。
    缁华远走过来,揽住我的肩:秋木,你怕瑾儿提起他,是不是?
    我没有说话。
    缁华远说:朕才想告诉你一件事,那个叫胡灵的宫女是你派在他身边的吧,她居然跑到天药阁盗药。
    我本来想说灵儿不算宫女是才人,但是听到后半句,我浑身立时冷了。我回身望着缁华远。他的眼睛那么美丽,颜色那么辉煌。我说:她不是去盗药的,是我让她去拿的。
    缁华远微笑:是么?秋木,你让她去拿什么药?
    我说:珊目蓝蕨子。
    缁华远看我的眼神奇异地亮,简直是潋滟,然后在我额头轻轻一吻:秋木,朕娶了你,真是幸运!可惜——缁华远在我耳边温柔地说:你想替她脱罪,朕却已经赐了她死,君无戏言啊——
    他说话时暖暖地拂起我的发,我心里却是冰凉冰凉,我说:什么时候?
    缁华远的声音还是带着笑:今天,秋木,也许,你还可以见她最后一面。
    我不能推开他跑出去,他却居然放开我,说:你想去看她就去吧,朕不拦你。
    朕决不阻拦——这句话,还久以前他曾经说过。那一次,碎玉要死了,我去勤政殿,慕梓净也在。他也说:秋木,你要去,朕决不阻拦。那一次,慕梓净去了,而我没去。
    这一次,我要不要去,该不该去,能不能去?
    缁华远站在一旁,巨大的烛枝在燃烧,宫殿里一派明亮。我想起那个小小的木屋,想起那个白色野花一般的孩子,这些年,还有谁在陪着他?灵儿,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来找我?他若需要珊目蓝蕨子,我自然会想办法弄到。你为什么要去偷呢?珊目蓝蕨子是缁华之宝,怎么能去偷呢?你若死了,这个世上,还有谁能陪他?他已经孤寂荒凉——
     我往前踏了一步。缁华远说:她来找过你,三天前。秋木,你忘了?
     三天前三天前——我怎么会忘记呢?那时侯,瑾儿烧热,九翠进来对我说灵儿有事想见我,我那时怎么说的,我那时怎么说的?我为什么想不起了——
     缁华远说:你想不起了么?你对九翠说:让她等等。可惜,那天瑾儿的烧一直没有退,她在馨德宫外等到第二天,你一直没有见她。瑾儿烧退了,你却倒了,秋木,你真的忘了?
     我记得的记得的,我垂下袖子,垂下眼。一袖的金黄璀璨落进地面,锦绣辉煌的织丝地毯晃花我的眼。我只是不愿记起,不愿记起,可是缁华远,你为什么要提醒我!你爱我,却要我痛苦,你是真的爱我么?
     碎玉垂死之时说:秋木,不要难过啊——
     你却故意叫我痛苦,你这是爱我么?
     缁华远走过来,把我紧紧抱住:秋木啊,不要离开朕,不要离开——
     我被他抱着,动也不动。在不远的地方,灵儿就要死去或许已经死去,那个凄凉的孩子再也没有真正爱他的人陪在他身边。我在这里,四面辉煌,却如入囚笼,不能出去。
     我身子一轻,缁华远把我打横抱起,打了个旋。我的发散了,钗子步摇落了一地,在织丝地毯上没有半点声音,就好像沉入地狱。我感觉到长长的发在飘的风情,听到碎玉的声音:死的时候,长长的发飘在水上,好像墨色的花。
      我在昏眩中呻吟,仿佛自己成了那郢筇公主,溺死在水里,乌发如花开。
      我没有去见灵儿最后一面,她是黎明时饮鸩而亡的。
      我看着她紫黑的脸,问与她在一起的宫女:灵才人去的时候说了什么?
      那宫人怯怯地说:她说她死了,娘娘一定会来的。让奴婢托个话给娘娘,求娘娘去见见三皇子。
      我说:她还说了什么?
     宫人道:她说那次三皇子不见娘娘,不是三皇子不愿,是他那时一直在咳血,怕惊了娘娘,也怕娘娘难过。灵才人说:三皇子一直很惦记娘娘。
     我长长吐了口气:还有么?
     那宫人摇摇头:没有了。
     我沉默很久,才说:灵才人今年几岁了?
     宫人道:过了这月,就是实二十八。
     二十八,许珍当年被放出去的年纪。许珍尚且有这个福气出去,灵儿这个聪慧颖秀的女子却没有。当初,当初若没有把她派到碎玉身边,她也就不会死。
     我对跟来的管事太监道:她也是世族闺秀,封了才人就葬在皇陵。礼仪一应都要好的,不要简慢了。
     管事太监应了个是。
     我站起来要走,那宫人却道:娘娘,灵才人死前还说了个话,只是不算遗言。
     我转过身,看见她眉目间犹豫怯懦的神色,让管事的先退下,才说:她说了什么?你不要怕,现在没人,你但说无妨。
     宫人迟疑片刻,终于道:她说:皇上杀她是因为三皇子,她说她白担了个名。
     我心里苍凉得很,胡乱点了头,说:灵才人待你素来不错吧,以后,你到馨德宫来与本宫做个伴吧。
     她大概没有想到这样的好运,三叩九拜地谢了恩。
     我匆匆望外走。走出很远,才能去想自己究竟该去哪里。
     我去了禁地。清晨还有点微微的雾,木屋在雾里有些缥缈。我深深吸了口气,在眼下一抹,却没有泪。
     我推开门的时候,听到咳嗽声。
     我以为他在床上,他却在桌前,手里还是一本书。
     晨光很淡,屋子里有些暗。他的脸却很清晰,苍白得每一丝褶皱我都能看见。他站起来,微笑:皇后——
     我看他苍白的脸上苍白的微笑,心痛泛滥,一股气梗在胸口,说不出话来。
     他就站着,微笑,相望无言。然后,微微蹙眉,咳嗽,苍白修长的手拢成拳,轻轻抵在唇上。荏弱而漂亮。
     我走过去,扶他坐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他微微弯腰,脊背很单薄。我轻轻地拍,好像在抚摸花瓣一样。我在他身后,他的发松松地用发带挽着,枯燥斑白。我想抱住他哭,想用灼热的眼泪温暖他的手,我却只淡淡地说:碎玉,长高了啊。
     他终于不再咳嗽。直起腰,回头仰望我:好久不见了。
     我茫然地问:多久了呢?碎玉数得清楚么?
     他看着我,眼睛还是亮的,脸更瘦了,几乎要缩得不比瑾儿的脸大了。应该不漂亮了,但是我看着还是好看的。他的唇很白很干,他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牙齿,很整齐很匀致的牙齿,他的唇几乎要比他的牙还白了。
     他说:一千三百一十四天。
     我被他的话惊了一惊,我不曾想到他居然当真数着日子。我只知道大概三年多没有见他了,他却知道有一千三百一十四天没有见到我了。
     我说:灵儿也二十八了,昨晚上被放出宫去了。
     他点点头:她是世族闺秀,出去会好的。
     我说:她托我来和你说一声,怕你不见了她要担心。
     他说:我现在知道了,就不担心了。
     我再没有话说。
     他说:我昨天见到瑾皇子了,长得真好,他还写了他的名字,我拿来给你看看。
     他站起来,走到帘子后面去。那蓝底白花的帘子已经有些旧了,蓝色褪了好些,看上去很惨淡。屋子里有书卷的味道,我环顾左右,却没有看到多少书。
      他很快就折回桌前,把一张纸摊在桌上。瑾儿的字是我教的,我一眼就看到他那扭来扭去,大大咧咧的字。
     碎玉的声音清浅的,却很愉快。他指着瑾儿的字,说:你看,这字虽然还不够端正,这笔锋却已经有了。这一横墨迹浓重,这折折得很流畅,还有……
     我听着他高高兴兴地把瑾儿的字每一笔都称赞过,心却完全不在上面。那张纸,重叠写了很多的字,都是很淡很淡的墨迹,淡得即使重重叠叠写了很多次,仍然很清晰。瑾儿的字墨迹最浓,浓得仿佛这还是一张完全雪白的纸。那些字都很小很小,小得好像细细的灰尘落在纸上,瑾儿的好大好大,铺占了几乎整整一张纸。纸张的边角,有一点褐色的血迹,看得出来,干枯已经很久了。
      我说:碎玉,你愿意教瑾儿写字么?
      他终于抬起头来,然后说:愿意。
      我说:那从今天开始,我就让瑾儿过来。
      我不等他说什么就走出屋子,他追出来:皇后,那要让人再拿一把椅子来。
      我没有回答,走得更远了。
      缁华远不能阻拦我。瑾儿终究称了碎玉一声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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