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王夫人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香囊来,说:“你瞧。”说完,就掷在床上。凤姐忙拾起来看,见是一个绣了春宫裸体的香袋,也吓了一跳,忙问:“太太从哪里得来的。”王夫人见她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到:“我从哪里来的!我天天坐在家里,当你是个能干的人,所以我才偷得个闲。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的一种东西,大白天摆在园子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到了,亏了给你婆婆遇见,要不早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问你,这个东西怎么丢在那里去了?”
凤姐听了,也变了颜色,忙说:“太太怎么知道是我的?”王夫人说:“你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小妻,再就是姑娘们,再就都是老婆子,谁还有这个东西。自然是琏儿那个不长进的下流种子从哪儿弄来的。你们又和气,年轻人儿女闺房里把它当作个私意,这也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幸而别人没捡着。要是丫头们捡着了,给你姐妹看见,这还了得。或者是哪个小丫头子拣着了,出去说是园里捡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还要不要了?”——涉及性命问题了。
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胀了脸皮,就侧依着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太太说的固然有道理,我也不敢分辨。但其中还有细理需要太太想想:这香袋是外头雇工绣的,带这穗子的一概都是市面货,我就是年轻不尊重些,也不要这样的货,自然是要好的,此是一。二者就算我有这个东西,焉肯带在身上到各处去,况且在园里姑娘们个个跟我都是拉拉扯扯的,倘或露出来,在姑娘面前,我有什么意思?我虽年轻不尊重(不自尊),也不能糊涂至此。三则也不光我是年轻媳妇,算起奴才的媳妇来,比我年轻的更有,那边太太(邢夫人)也常带几个小姨娘到园子里来,如嫣红翠云等人,都是年轻侍妾,她们比我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尤氏),也不算很老,也常带着佩凤等人来过,焉知又不是她们的。四则园内丫头很多,保得住个个都是正经的?也有年纪大些知道人事的,或者一时半刻趁人不查问就偷着出去,或者跟二门上小厮斗嘴嬉闹就要了来了,也未可知。如今不但我没这东西,就连平儿,我也可以担保她没有的。请太太细想。”
王夫人听了这一席话大有道理,于是叹说:“你起来。我也知道你是王家大小姐出身,焉能如此轻薄。那如今却怎么办?你婆婆才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说是从傻大姐手里得的,把我气了个死。”——指摘她们管园子没管好。
凤姐说:“如今只能慢慢查听打探一下,看园中到底如何。再有如今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岁数大的了心就大了,生出些想法来,若等闹出事来,反悔之不及。不如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人。一则保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以省些用度(月钱及生活消费)。太太想我这话如何?”
王夫人叹说:“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你这几个姐妹(指迎春等人)也够可怜了。也不用跟远的比,单说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的时候,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姐妹,不过比别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意思是,配的侍女和用物,比起贾敏时代已经很差。)通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像个人样,余者纵还有四五个小丫头自,竟是庙里的小鬼(不成人样了)。如今还要裁减了去,不但我心不忍,就是老太太也未必依。如今我宁肯省些,别委屈了她们。如今且叫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她们快快暗地里访拿这事要紧。”
凤姐听了,一时就把周瑞家的和其他四个陪房来的媳妇叫进来——因为都是王夫人陪房来的,所以可以信任交办这样一件没脸的事。王夫人嫌人少不够探案的,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方才也正是她送香囊来的。进来打听这事处理的怎么样了。王夫人向来对邢夫人的心腹人也没有二心多意看待,于是就向她说:“你去回了太太,也进园去照管照管,不比别人去强些?”这王善保家的正因为素日进园去丫鬟们不大趋附奉承她,她心里很不自在,要寻她们的不是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个香囊的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说:“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早该严紧些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指姑娘们的大丫鬟们)一个个倒像受了封诰似的(朝廷封的诰命夫人),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她们把天闹下来,谁敢哼一声。
王夫人说:“这倒是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头(指大丫鬟)原比别的娇贵些。你们该劝她们。连主子姑娘们不教导尚且不堪,何况她们。”
王善保家的说:“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说:“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腰长、削肩都是美女的样子)。我在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在跟老太太一起走,我不曾说什么。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张儿,这丫头想必就是她了。”凤姐说:“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长得好。论言语举止,她原有些轻薄。方才太太说的倒是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
王善保家的便说:“不如此刻叫了她来太太瞧瞧。”
王夫人说:“宝玉房里常来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若有这个,她自不敢来见我的。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况且又出来这个事(香囊的事,说明有问题了)。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于是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她到园里去,“只说我说有话问她们,留下袭人麝月伏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她即刻快来。你不许和他说什么。”
小丫头子答应了,走入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不舒服,病了),睡了午觉才起来,正发闷,听如此说,只得随了她来。素日这些丫鬟都知道王夫人最嫌趫妆艳饰语薄言轻的,所以晴雯不敢出头,不敢去王夫人那里汇报工作或者请示什么的。此刻因为连日不舒服,并没十分妆饰,自以为无碍。等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堕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春睡指杨贵妃之醉态,捧心是西施蹙眉捧心之状),而且身形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的人(也就是说,不如宝钗这样的人知道注意说话方式),如今既然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就冷笑说:“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奇异,便知有人暗算她了(聪明)。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她本是个聪敏过顶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她便不肯以实话对,只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怕给知道贴近宝玉而勾引带坏宝玉。)
王夫人说:“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作什么!”(意思是,你既是大丫鬟,不常和宝玉在一处,不是渎职吗?)晴雯说:“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是看屋子(强调只在外间屋,不进里间卧室,其实常进)。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不过十天半个月左右的,宝玉闷了大家玩一会子就散了。至于宝玉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的时候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我渎职没多管宝玉),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
王夫人信以为真了,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园里去,好生防她几日,不许她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喝声“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就拿手帕子握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门内去。
这里王夫人就向凤姐等自怨说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差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倒得查查。”凤姐见王夫人盛怒之际,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调唆着邢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言词,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王善保家的说:“太太请调养身体要紧,这些小事只交与奴才。如今要查这个主儿(有香囊的)也极容易,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她们个冷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的房里搜查。想来谁有这个(指香囊),断不单只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她的。”王夫人说:“这话倒是。若不如此,断不能分清谁白谁黑。”于是问凤姐如何。凤姐只得答应说:“太太说的是,就行罢了。”王夫人说:“我觉得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于是就这样商议定了。
到了晚饭后,王善保家的便请了凤姐一起入园,喝命将四门关上,都上锁,从上夜的婆子处抄检起。不过抄检出来的都是些多余剩下的蜡烛灯油等物。王善保家的说:“这也是赃,不许动,等明儿汇报给太太再动。”接下来就到怡红院中来,喝命关了门。当下宝玉正看晴雯不自在,忽见这一干人来,不知道为何直扑向了丫头们的房里去,于是迎出来问凤姐,是怎么回事。凤姐说:“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所以来查查,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查查就去了疑了。”一边说,一边坐下喝茶。
那王善保家的等人搜了一回,又看见几个箱子,问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袭人因见晴雯这样(不自在),知道必有异事,又见这番抄检,只得自己出来,打开箱子,任其搜检一番,不过是些平常的东西。于是放下又搜别人的,挨次一一搜过。
到了晴雯的箱子,于是问:“是谁的,怎么不开了让搜?”袭人等刚要代替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把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上尽情一到,把所有东西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也觉得没趣,看了一看,也无甚特别之物。于是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
凤姐说:“你们可得细细的查,若这一番查不出来,回去不好回话的。”众人都说:“都细翻看了,没什么不对的东西。虽有几样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小时候的旧物件,没什么关系的。”凤姐听了,笑说:“既然如此咱们就走,再瞧别处去。”——凤姐对宝玉这里,是极尽能保护之事的。
说着,一路出来,凤姐对王善保家的说:“我倒有一句话,薛大姑娘那里,是断乎检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说:“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的。”于是,一边说,一边到了潇湘馆内。
黛玉已经睡了,忽报有这些人来,也不知何事,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经进来,忙按住她不许起来,说:“睡吧,我们就走。”这边且和黛玉说着闲话。那个王善保家的就带了众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地抄检了一番。却从紫鹃房中抄出两幅宝玉换下来的寄名符,两个荷包和扇套,套内有扇子。王善保家的自以为得意,遂忙请凤姐过来看视,又说:“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凤姐笑说:“宝玉和她们从小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奇怪事儿,搁下去别处是正经。”紫鹃笑说:“直到如今,我们两下的东西也算不清。要问这几个,连我也忘了是哪年月日的了。”王善保家的听凤姐如此说,也只得罢了。
又到探春院内,因为前面已经闹腾起来了,所以早有人报给了探春。探春猜着必有原故,于是命众丫鬟开门燃烛而待。
一时众人来了。探春问是什么缘故,凤姐笑说:“因为丢了一件东西,连日查访不出,恐怕有旁人就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干脆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到是洗净她们的好法子。”探春冷笑说:“我们(姑娘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东西,她们偷来的东西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就命丫头们把自己的箱子柜化妆镜化妆盒衣服包不论大大小小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陪笑说:“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妹妹别错怪我。何必生气。”忙命丫鬟们快快都关上。并不要。
平儿等人忙替侍书等人关的关,收的收。探春说:“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看。我的丫头的东西,却不可以搜。我是最歹毒的,她们的东西都由我收着,她们一针一线自己也没有,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自去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也都抄了的日子有呢!你们今天早上不是议论甄家,说他们家里以前好好就自己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凤姐只看着众媳妇们。
周瑞家的(王夫人、凤姐派的)便说:“既然如此,奶奶咱们走吧,也让姑娘好安寝。”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说:“可细细的搜明白了?若明天再来,我就不依了。”凤姐笑说:“既然丫头们的东西也都在你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说:“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这小东西)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天又说我护着丫头,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凤姐知道探春是个浑号“玫瑰花”的,素日就与众不同的,只得陪笑说:“我已经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没有?”周瑞家的等人都陪笑说:“都翻明白了。”(搜是个难听的字眼,不好意思说。)
那王善保家的素日虽闻探春之名,只当是众人没眼力也没胆量罢了,心想哪里一个姑娘家的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的,她敢怎样。她又自恃是邢夫人陪房,连王夫人都对她另眼相看,更别说凤姐。今见探春只对着凤姐来,就当是与自己无干。她便要趁势作脸献好(既然探春恨凤姐,我就趁机拉拢探春),因此从众人中走出来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角,故意一掀,嘻嘻笑说:“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见她这样,忙冷眼止她,说:“妈妈走吧。”一语未了,只听“啪”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发了不得了。你打谅我同你们姑娘(迎春)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她,就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
说着,便亲自解衣脱裙,拉着凤姐儿细细的翻。又说:“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凤姐平儿等忙给探春系裙整袂,口内喝着王善保家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颠颠起来。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劝探春。
探春冷笑说:“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陪礼,该怎么,我就领。”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意思,在窗外只说:“罢了,罢了(不用来陪礼),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吧。这个老命还要它做什么!”(是没脸了。这陪房本是很有地位的。)探春喝命丫鬟说:“你们听她说了这话,还等我和他对嘴(斗嘴)不成。”
待书等听说,便忙出去说:“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
凤姐一旁笑说:“好丫头,果真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说:“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这还算笨的,背地里就只不会调唆主子。”(讽刺王家的。)平儿忙也陪笑解劝,一边又拉了待书进来不要打架。众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到伏侍探春睡下,方才带着人往对面暖香坞来。
暖香坞里住着惜春,惜春年纪小,尚未识事,吓的不知有什么事,故凤姐少不得安慰她。谁知竟在她的丫鬟入画的箱中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把金银压出的锭子,约共有三四十个。还有有一副玉带的带勾(男人的)和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入画也黄了脸,问她是哪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哥哥在贾珍手下做事)。我哥哥悄悄的烦了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她,好歹带她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我不愿意也不能听她和她哥哥这男人的东西的事。)凤姐笑说:“她这话要是真的呢,倒也可恕,只是不该让老妈妈私自传递。若是这个可以传递,那什么不可以传递。这倒是传递人有罪了。若她这话不真,是她哥哥偷来的,她可就别想活了。”
入画跪着哭道:“我不敢扯谎。奶奶只管问我们大爷去(贾珍),若大爷说不是赏的,就把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也无怨。”
凤姐说:“这个自然要问的。只是更主要的,是谁给你传递来的,你且说出她来,我便饶了你。下次万万不可再这样。”惜春说:“嫂子这次也别饶她才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
凤姐说:“素日我看她还好。谁没犯过个儿错,只这一次,下次再犯,就二罪俱罚。但不知传递的人到底是谁。”
惜春说:“若说传递,再无别人,必是后门上的张妈。她常跟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照顾她。”凤姐听说,便命人记下,然后把东西且交给周瑞家的暂时拿着。
于是别了惜春,到迎春的房里来。迎春已经睡了,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叩门进来。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小姐,于是往丫鬟们房里来了。因为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凤姐倒要看看这王家的亲戚可有藏私没有,于是就留神看她搜检(前面几处,凤姐都不看)。先从别人箱子搜起,都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等到了司棋的箱子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
刚要盖盖儿时,周瑞家的说:“等一下,这是什么?”说着,就伸手举出一双男子的袜子和一双缎子鞋来。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边是一个同心如意和一个字帖(纸条)。一起递给凤姐。凤姐最近出于工作需要,也开始努力识字了,所以颇认得了几个。看那帖子上写着:
上月你来家后,(我)父母已经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指迎春未嫁,你也不好先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既然咱俩结婚还是且得等着的事,咱等不及就先来点赊着用的吧。)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个消息(好个张妈,二罪归一了,这么看园子后门的)。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方便说话。千万,千万。再有,所赐香囊两个,皆已收到,特寄给你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
凤姐看罢,不怒反乐。是够乐的,这个潘又安的名字起得就够乐。那潘安是个风流大美男子,他这潘又安,是一波更胜一波了。别人都不识字。王善保家的也不识字,但是看了这鞋袜,已经有点不安心,又见凤姐看着贴笑,就说:“必是她们胡写的帐目,不成了字句,所以奶奶见笑。”想替司棋打马虎眼。凤姐笑说:“正是这个帐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外婆,她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勉强告诉说:“司棋的姑妈嫁给了潘家,所以她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她表弟(指家丁逃跑了一个)。”凤姐笑说:“这就是了。那我念给你听听。”于是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吓了一跳。
这王善保家的一心要拿园内丫鬟们犯的错,好报复她们平常不趋奉自己,不想反拿了自己的外孙女,又气又臊。周瑞家的等四人又都问她:“你老可听见了?明明白白,再没别的话说了。如今据你老人家的意见,该怎么样?”这王善保家的只恨没地缝钻进去。凤姐只瞅着她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笑说:“这倒也好。不用你们做外婆的操一点儿心,她鸦雀不声的给你们弄了个好女婿来,你们倒省心了。”周瑞家的也笑着凑趣。
王家的气没处撒,就自己反手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就现世现报在人眼里。”众人见了这情景,都笑个不住,又半劝半讽她的。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之意,也无甚惭愧之意,倒觉得奇怪。只是此刻夜深,也不便盘问,只怕她夜间自愧去寻短见,于是唤两个婆子把她监守起来。带了人,拿着奸证回来,且去安歇。不想夜里又严重了,连起来几次,下面淋血不止。
到了第二天,就觉得身体十分软弱,起来发晕,就撑不住了。请太医过来,诊断开药,一时照方子吃下去。凤姐因这病,不免又添一番愁闷,所以暂时把司棋等事放着,先未对王夫人讲。
可巧当天尤氏也来看凤姐,坐了一回,然后到园中去看李纨。随后又准备去看看姐妹们,忽然见惜春派人来请,于是跟着到了惜春的房中来。惜春便把昨天的事细细地跟她说了,又命把入画的东西都拿过来给尤氏过目。
尤氏说:“这确实是你哥哥(贾珍,惜春是贾珍的妹子)赏他哥哥的。只是不该私下传递。”于是就骂入画糊涂油脂蒙了心的什么的。惜春说:“你们管教人不严,现在反骂丫头。这些姐妹里,唯独我的丫头出了这样的事,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她走,她只不肯。我想,她本是那边的人(属于东府的),凤姐姐不带也有道理。嫂子现在来了是恰好,快带了她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
入画听见,就跪下苦求,说:“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着从小儿情,好歹生死在一处吧。”尤氏和惜春的奶妈也都十分劝解。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一种百折不回的清介孤独僻性,任人怎么说,她只认为入画是丢了她的体面,咬定牙就是不肯。更又说:“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到你们那边去了(东府是淫窟)。我近日每每风闻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那就是,不论入画还是什么,所以影响我的清洁的,都一概得撇远掉。
尤氏说:“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既然姑娘听见议论我们了,就该问着她才是。”(问着她,就是质问责罚她。)惜春冷笑说:“你这话问的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非礼勿听。)古人说的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苦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连累,牵累。)
她这么跟自己的嫂子说话。不过,姑娘比媳妇的地位高,倒也是当时的礼儿。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于是对地下众人说:“怪道人人说四丫头年轻糊涂。你们听她这篇话,无缘无故,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说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众人笑说:“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要吃些亏的。”惜春冷笑说:“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到明白人,倒说我年轻糊涂。”——她够赶上林黛玉了,黛玉只是刻薄,她是猛刺了。
尤氏说:“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可以吗?”惜春说:“状元榜眼就没有糊涂的不成?你可知道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挑尤氏的话里的错,状元不等于不糊涂。)尤氏笑说:“你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儿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悟来了。”惜春说:“我不了悟了,我也舍不得入画了。”(了悟是一个词。)尤氏说:“可见你就是个心冷嘴冷狠心狠意的人。”惜春说:“古人也曾经说‘不做狠心人,难道自了汉’(心狠才能抛弃别人顾自高洁或者富有避罪)。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心狠才能保持清洁。)
尤氏心里本来就对自家府上有心病,怕说这些话,刚才听惜人说有人议论,已经羞恼激射了,只是看着惜春的面子不好发作,忍耐了下去。现在听见惜春又说这句,于是按捺不住,就问惜春说:“怎么就带累了你了?你自己的丫头有错,却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意了,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小心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把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说:“若果真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清净。”尤氏也不答话,一径气呼呼地往园外去了。
这惜春真是能看穿一切什么都不怕的人,确实最适合出家,对俗世的什么亲情连累都不在乎,都敢绝断的。那尤氏倒也是个好心肠的人,这么多人里边,她倒是唯一一个不曾因为有势而害人的。只是性格软弱,对老公什么也不能劝。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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