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了无痕

他出现在路的那一头时，头发上还留着几片或大或小的树叶，身上的白色T恤早就染了大片的黑印子，连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都沾着横一道竖一道的灰痕，束起的长发尾梢处闪着银光，不用说，是蜘蛛网的杰作，他正满身拍打着，一边打一边嚷：“这什么破虫子，这么痒。”
我忍笑忍得脸只抽，悄悄拿相机拍他，闪光灯一闪，他敏感得很，气急败坏地指着我嚷：“不准照，听到没有？”
他急起来活像一只大号的花猫，我笑得更厉害，他冲过来要抢相机，不防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到一根横着的树干上，那颗无辜的小树顿时被撞得枝叶乱飞。
颜祺捂着额头蹲在那里，似乎撞得不轻，我忙跑过去，想拨开他的手看看他的伤势。
刚矮下身子，一股子尘土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只咳嗽。
他在旁边站着，指着我被他抹花的脸笑得前仰后合，我想生气，可看到他那个得意样，又实在忍不住笑。
结果两人脏兮兮地笑成一团， 各各摆了最搞怪的表情拍照玩闹，直拖到快傍晚才走到山脚下。
山脚即是大学校园，已是黄昏时分，夏天天长，往往我们吃过晚饭开始上自习了天还没黑，我怔忪地站在静谧的花圃边，各种安静的嘈杂传来，有自行车轮子滚动的声音，有情侣喋喋爱语的声音，有女孩抱着书在路上小跑的声音，组合起来，像一曲挽歌，在我心头千回百转。
那绿树掩盖下的红楼，长长的看不到到头的林荫道，波光潋滟的莲花池。
我就这样空荡荡地站在这里，失了灵魂，失了梦想，失了未来，失了爱情，失了自己。
那一刻，与严厉的种种飞快地掠过心头，疼得我只好蹲在地上。
有经过的人好奇地看着我们，也许是因为我流露除了太明显太深重的哀伤，在这样美好纯净的地方，他们明镜般的眸子里哪会见识过这样灰暗的情绪。
颜祺粗声粗气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这么没用，爬了这么点山就不行了？快起来，我们爬了这么久，怎么也得拍照留念。”
我感激他的体贴，直起身子，揉着眼睛挤出笑容来说道：“是啊。”
却不防，他将我拉近他身边，手霸道地揽上我的肩。
我一惊，刚想挣脱。
那个青稚的女孩子已抿唇在镜头后面粲然一笑，说道：“好了。”
                  城里的月光（6）
华贵的镂花屏风，精巧的桌椅，角落处参差的红纱灯罩下幽幽的光线。
身着旗袍，身段曼妙的服务员穿行其中，真是个美仑美奂的所在。
我随颜祺坐在一张阔达的梨花木圆桌后，对面坐了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个个都是此地翘楚，但是在颜祺面前，姿态都放得十分低，小心殷勤自不必说。
颜祺穿得没有他们正式，一件浅灰色的丝质衬衫穿在他身上，说不出的熨帖和优雅，难怪一旁侍立的服务员换菜碟的次数格外的勤。
他却只管和我说话，时不时问我需要什么，凑在我耳边的样子无比暧昧。
我躲不过避不开，只得淡定吃饭。
桌上都是人精，见此情景，对我的热情更是水涨船高。
有和我攀老乡的，有殷勤问我饭菜是不是合口味的，每家都出了好几个在同济就读的亲戚（注：为了和林玫攀校友关系），还有人过来殷殷劝酒。
被颜祺一把就挡回去了，微微笑着说：“她不能喝酒。”说话的同时，一双凤眼看着我，流着妩媚风流的光，一脸亲昵。
那人讪讪地回了座，眼中的八卦兴味却越来越浓。
我也满头雾水，吃不准颜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散席时已是八九点的光景，散席的理由也教我哭笑不得，就因为我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颜祺马上站起来说道：“她累了，我要先送她回去。”表情无比宠溺。
正主儿都走了，自然都作鸟兽散。
到底已经是初秋，晚间风凉，我只穿着及膝小洋装，一出门，胳膊和小腿处的皮肤顿时蒙上寒意。
颜祺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件西服外套，披在我身上，我低声说道：“谢谢。”
他没有看我，昂头看着天空闪烁的星，幽静的夜色无边无际。
“陪我走走吧。”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倦和颓废，像一个在沙漠中辛苦跋涉的旅者，只想得到小憩。
我心软了。
这里十分幽静，连路灯都不多，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路延伸到了黑暗的灌木丛中，四周俱是暗色，树丛隐隐晃动，带来许多暗影，影影绰绰中，似乎隐藏了许多看不见的诡秘眼眸。
走了几步，我就后悔了，不止因为脚上的三寸高跟鞋，还因为我总有莫名的错觉。
好像有谁在暗处窥探着我们。
我打了个寒颤，低声对颜祺说：“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他正悠然走在我前面，闻言回头对我绽开一个微笑，出口的话却很惊悚：“你怕？我忘了，这里以前是坟地。”
我头皮一麻，差点发出一声尖叫，但还是嘴硬道：“怎么可能，你少蒙我。”
他摊摊手，表情很是真诚无辜：“我真没骗你，这里阴气重，据说是因为有个女孩子出嫁的当晚就吊死在洞房门口。”
阴冷的风掠过高矮不一的树丛，发出一阵哗啦的响声，使得四周的静寂更加阴森可怖，我觉得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路灯的光已经变成了死人脸一般的惨白色，屋里的富丽堂皇和人来人往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我四处张望，看不到一个人影和光亮，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恐怖。
也就是在那时，颜祺身后突然飘过一抹凄厉的白色，速度极快，一闪而过。
我吓得魂不附体，呀地发出一声尖叫，往前一扑，紧紧地抱住颜祺。
人在他身上哆嗦着，语不成句：“鬼啊，有鬼。”
他伸手把我揽到怀里，轻拍着我的背，柔声安抚道：“别怕，有我在呢。”
我只管瑟瑟发抖，却没有看到他脸上浮起的比鬼魅更噬血的笑容。
                  城里的月光（7）
头痛欲裂，我捧住混沌的头，记忆像一片灰色的迷雾，铺天盖地而来，无穷无尽缠绕其中。
可思绪仍是模糊，许多事情只如蜻蜓点水，在脑中荡起的涟漪已消失得无声无痕。
身上穿的这身睡衣也让我十分不适，透明的白色纱料，肌肤在下面若隐若现，领口处开得极低，绣着的一朵精细的兰花，几乎栖息着胸口中央，下摆也只到大腿根。
我瞪视着自己裸露出来的两条大腿，那种莫名的恐慌乃至惊悚重又来造访我。
昨晚我噩梦连连，总是梦到有东西在窥伺着我，半人半兽，丑恶狰狞，吐着恶臭的气息，步步向我靠近。
门铃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我惊得一跳。
“林小姐。”是杨经理的声音。
我略略安心，扬高声音道：“进来吧。”
她推门进来，仍是含着亲切的笑，我疲累地爬起来。
“这衣服是怎么回事？”
她的目光竟有片刻躲闪，随即又柔柔地笑说：“您的睡衣拿去送洗了，就剩下这一件。”
我扶住发痛的额角，发出一声无奈的呻吟。
“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昨晚没喝酒啊。”
“您昨晚受了些惊吓，可能没睡好。”她脸上的笑容很自然，无可挑剔。
有什么在混乱的脑海中探头，可是还来不及发出警示的讯息，就被突突只跳的神经打了回去。
我一直怔忪地坐在床边，任由她帮我取来衣物，但脑中还是一片模糊，思维似乎受阻，无法正常思考。
颜祺一早就关在书房里，只有我一个人吃午饭。
我草草吃了几口，便缓缓朝大门口走去。天气不错，也许出去散散心可以让思路清楚点。
我的手还没触到门把手，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响，还有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
“林小姐，你去哪？”
杨经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腰连珠炮一般慌张地问道：“你要去哪？”
她的声音尖锐慌乱，满脸惊慌，尤其是她的语气，她以往一直都用敬语，更不曾用这样逼问的语气和我说话。
那种盘桓在心头，挥之不散的恶梦气息，隐隐地又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
“我只是出去散散心。”
“不行，你不能出去。”我的话音未落，她就急促地打断，口气断然且不容反抗。
我沉下脸，她有什么资格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我往前迈进一步，她却动作极快地拦到我面前，对着站在门口的侍者使了个眼色。
我更加恼怒和烦躁，她看着我的眼神坚定而底气十足，看起来并不像是擅自决定，肆意妄为。
眼前暗了下来，大门已经无声无息地被关拢了。
饶是外面阳光灿烂，我站在这华丽的大厅里，却有如独自躺着坟墓里一般恐惧寒冷。
心里那个模糊的征兆已经呼之欲出，站在我面前的杨经理，淡去那一脸甜美柔和的笑，原来她也可以这样尖锐和森冷。
“是不是弄错了？我为什么不能出去？”我故作轻松地挤出笑意，希望缓和此刻的气氛。
她却不答腔，只是恪尽职守地挡在我面前。
我试探着去捉门把，果然手腕被狠狠一击，疼得我一声惊呼。
这女人好大的力气，此刻眼中精光毕现，神情警觉，哪还像那个细声细气，总是满脸温柔笑意的杨经理。
我晃晃头，试图让自己更清醒，我到底是醒了还是还停留在噩梦里？
“林小姐，请你回房。”她语气冰冷地提醒呆愣的我，不远处，已经有几个精干的男人静静地踏过地毯，豹一般敏捷地围住了我。
我颓然地看着这严实的包围圈，低声道：“死也要让我死明白，好歹让我去见颜祺。”
                  陷阱（1）
身后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颜祺熟悉的慵懒嗓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