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兰赋

76 山雨


家门口蜿蜒的小溪静静流淌。不远处,几个调皮的小童正在戏水,撩起的水珠,像绽放在夕阳里的绚烂花朵,闪着橙红色的光,溅到潘雨身上、脸上,激起一丝冰凉的触感。
    她以为自己永远离开了,可醒来后见到的还是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听着霍放一声一声温柔的叫着“芷儿”,回应的人却不再是她。就像一场梦,愉快、甜蜜、心酸、伤痛,满满盛在心房,醒来时,却两手空空。
    身侧飘来温热的气息。似乎早已习惯有他站在身旁,吞吐融入空气的他的气息。如果一切还是两年前,那个大雪天,那个灯光昏黄的四方斗室,她会毫不犹豫的让他走进心里。但两年时间,天翻地覆,贺君武虽然离开了,却永远住在她的心里,不断膨胀,直到满满的霸占了整颗心,再容不下任何人。时间越长,感情越强烈,历久弥新。
    “小雨。”身旁的小九轻轻出声,像担心吓到她一样小心翼翼。
    “嗯?”她没有回头。
    “这个……是五哥让我给你的。”他还站在她身后,手掌伸到她面前,掌心托着一个晶亮的东西。
    “这是什么?”她没有接过来。
    “琉璃。可以……看到彩虹。”小九拿起那块琉璃,对着阳光,一道彩虹亮在潘雨的白衣上。
    “三棱镜!”她轻笑着,接了过来,对着太阳转着。彩虹从她身上移到小九脸上。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五光十色,却显得满是伤痛。
    “五哥说,如果你想他,就看看彩虹,他就是那道彩虹,永远陪在你身边。”
    潘雨继续用三棱镜晃着小九的脸,光打在他的眼睛上,他却毫无反应,眨也不眨一下。潘雨叹了口气,垂下手。“这不是小五给我的,他有眼疾,从来都看不见彩虹。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忘了他,所以根本不会送我这个东西让我想起他。我以后会听他的话,好好活着,不再哭,永远忘了他。你也别再费心机,让我不断想起以前,反而会让我难过。”
    小九上前一步,轻轻握住潘雨的双臂:“小雨,明天我就起身,去虎山安置新的落脚点,这里不宜久留,不能暴露了八哥。等大哥来了,我们就一起去虎山,到那里重新开始,好不好?”
    潘雨抬起眼,小九望着她的目光是热切的,有期待、有乞求,可她已经下定决心。“明天我会离开这里。既然我已经不用再假扮平姽芷,那我和贺家的缘分也尽了。以后我不会再拖累你们……”
    “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拖累!”小九握紧她的双臂,“你是我的五嫂,我答应五哥会好好照顾你,护你周全,你去哪儿我都跟着!”
    “小九,你的五嫂叫平姽芷,而我是潘雨,我和你们再无瓜葛,不要……”
    “芷儿!”小九的怒吼让潘雨一惊,他全身腾起的怒气猎猎翻飞在空气中,气势汹汹向她逼来。“我不管你是潘雨还是平姽芷,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教我听雨的那个芷儿。不管你怎么看我,当我是亲人也好,朋友也好,陌生人也好,我说过,不管你去哪儿,我都生死相随。这辈子,你休想离开我,除非,我死了!”
    潘雨的头脑一片空白,耳朵像被堵住,什么也听不见,可小九的喊声却在心里炸开,像天雷滚滚,震得心生疼。
    小九的怒气最终还是被伤痛代替,他松开了愣在原地的潘雨,背过身,声音轻飘飘的荡在空气中:“不管你是不是要走,一切都等我从虎山回来再说。”
    小九缓步离开,背影落寞。他终是明白了,要她好好活着,不再流泪,只有彻底忘了这一切。可如果留在他身边,那些和五哥朝夕相处的记忆就会永远晃荡在眼前。明明思念,却要在别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强颜欢笑,他能想象那是怎样一种折磨,所以只有让她走。这个道理不难想,只是他一直不愿意去想。如今,他也惟有期盼,她能等他回来,让他送上一程。
    潘雨依然站在原地,像石化一样,太阳温暖的照在她身上,却无法解冻她的冰封。她一动不动,只有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刻不停的滚落。
    第二天,小九离开了吴州,前往新野的虎山。那里有他当年为刘衎和王珣建造的世外桃源,所以只需要稍加改造,建些工事,就可以直接启用。这里离王莽的封地很近,可他坚持认为,险中求胜才是最可取的方法。躲过几年,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所以虎山也不过是个临时落脚的地方,只能保命。而以后的生活,必须要有个家的样子,得好好筹划。
    吴州落下第一场细雪时,平姽芷生下了一个女孩。她很开心,一心想给莼儿生个妹妹,终于称心如意。她给这个孩子取名为菡,是荷花的意思,她说这个女儿一定比荷花更美。潘雨面上欢天喜地的迎接这个女婴降世,心里却说不出的苦涩。吴州的雪和长安的不一样,不会铺天盖地的素白,可眼前总有一片一片的雪白血红。那个和贺君武成亲七年间唯一的孩子,连男女都不知道就化为满街鲜血,消失不见,成了永生的遗憾。
    过年前,小九从新野回来,虎山中的落脚点已经安置妥当,只等贺君逸来与他们汇合。然而不管是贺君逸还是前去接应的方直都没有消息传回。日子就在一天天的等待和担忧中过去。吴州的春天来得很快,刚过完年,树叶就渐渐变回了春日应有的嫩绿色。
    终于等到春回大地的这一刻,潘雨决定离开。并非不留恋这温柔的水乡农家生活,并非不留恋这些相识已久的亲人朋友,只是当她得知贺君武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那个影子不是平椒兰之后,心就像一只蹴球,被抛得远远的,远到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这些年来的美好,只不过是他看错的一个影子,在阳光下像彩色水泡一样爆开,不复存在。从此之后,在潘雨的世界里,不再有贺家、不再有贺君武和平姽芷,也不再有从前的一切一切。
    十年记忆,最终不过一只小小的包裹,提在手里,轻得像没有重量。她走出房门的一刻,院子里是一群孩子纯真的目光。她走上前拉了拉霍苇的手,又走向霍芃。这个气质酷似小五的孩子,大睁着一双眼,漠然的望着她,似乎不解这个伯母为什么用泡在泪水中的眸子对着他。她惨淡的一笑,终是走过了孩子们,这些终不是属于她的。
    哇的一声,芷儿怀中的小霍菡突然哭了起来,惹得芷儿也掉下眼泪。她快走几步,拦住潘雨,声音很轻,混在霍菡大声的啼哭中:“小雨,外面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往哪儿去啊?就留下来跟我们住在一起,不好吗?”
    潘雨站下,默默的看着她哭花的脸,眼中却干涸一片,终是摇了摇头,目光停在门口灰墙缝中钻出的一朵明黄色小花上。和风轻拂,花瓣微颤,孤独却也正在寒冷中盛开。她转过头,拂去芷儿脸颊上的泪。“芷儿,我会戴着我们的项链,快乐的活着。但我不属于这里,这里给不了我快乐。”
    芷儿扯住她的手,怀里的霍菡也挣扎着小手想要抓住什么,然而潘雨还是挣脱而去。
    “潘雨!”
    身后一声高呼,潘雨转回身。
    “若然有一天落魄,别忘了吴州的霍放!”
    眼前突然一片模糊,许多年前,上一次和霍放分别,他对她说“若有朝一日落魄,到新野城东的贺府找贺君武”。然而如今,没有城东贺府,也再找不到能帮她的贺君武了。她想对着霍放笑得像那次分别一样,却终是强忍住泪水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院子。
    许多日的形影不离,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身侧有这样温热的气息,以至于走出很远才意识到小九还一直跟在身后。
    “回去吧。”声音淡然,轻得像今日的晨风。
    身后没有声音,只有一如既往的温热气息如影随形。
    她脚下一步不停,仿佛一停下就再也不能往前走一样。“送到哪里都一样,趁我还有勇气一个人,放了我吧。”像是对他说,又像是给自己鼓励。
    “我说过,不管你去哪儿,我都生死相随。”他的声音也变得像晨风,飞过她的心尖,一丝丝的瘙痒,让她不由自主的放缓脚步。
    “你不可能跟我走的,你还有你要做的事。”
    身前的她忽然舒了一口气,就像在嘲笑他。但她说得一点都不错,这一次,他真的不能再跟着她走,不能在每次危险到来时出现在她身边。
    “再送一程。”
    她不再说话,低着头往前走。他也低着头,盯着她的脚跟,期待着每一步落下后,那双脚就不再挪动,可每一次又都失望。这条路上,他的脚印覆盖在她的脚印上,一步一步向着前方延伸,背着太阳,越走越远。
    “你打算去哪儿?”
    “渔阳。”
    “大哥救爹回来,在虎山落脚后,我就去找你。”
    她听见自己的心里有一个声音说不必了,但喉头却突然发不出声音。背后的脚步声消失了,她感觉到那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远,周身也渐渐被刺骨的寒冷封冻。像有一条又粗又锋利的钢丝撕扯着心房,她越走越快,想要挣脱这疼痛,却越发疼痛。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瞬间已打湿前襟。
    一辆马车呼啸而来,擦身而过,戛然停下。
    “妈妈!”
    一声呼唤,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潘雨猛地回过头。眼前那张稚嫩的小脸,那双浅浅沁在泪里的眸子,顷刻间唤回了那颗被远远抛开的心。潘雨跑向冲过来的吴恩,也看到远处石雕一般的小九,凝结在眉宇间浓重的伤痛。
    她紧紧搂住扑到怀里的吴恩,半年多没见,他又长高了不少,已经超过了潘雨的肩膀。她捧起吴恩的小脸,仔细端详。五官越发的英挺,简直和年轻时的贺君逸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她轻轻拂去吴恩掉下来的泪,对着吴恩笑,一如从前,像雨后的太阳一样清新明媚。一抬头,贺君逸、苏姮和何大也下了马车,朝她走过来。
    头脑里像有根细丝牵引着她,声音在意识回来之前已经发出:“大哥,大嫂,爹呢?”
    还没等贺君逸出声,吴恩已经挣脱她,冲进正在缓缓走近的小九怀里,哭喊着:“九叔,你要给我们报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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