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兰赋

半年前，长安，哀章家。
    李元怒气冲冲的闯进来，也不顾屋里还有什么人，就冲着哀章吼道：“怎么会起大火？明明是想趁乱抓了他们，怎么会一发不可收拾？”
    哀章挥了挥手，仆人们都规规矩矩的退了下去。他又笑着对平傅说：“岳父大人，小婿和李大人有事要谈，先送岳父大人到后面歇着吧。”平傅急忙起身，连声说好，跟着仆人们一起出了门。
    哀章关上门，瞟了眼李元，淡淡的说：“李大人急什么？你手下办的事，跑到我府上吵个什么？”
    “我如何跟老爷交代？”哀章这样一说，李元的底气明显泄了一半。虽然怀疑是他动了手脚，可毕竟无凭无据就跑到他府上大吵大闹，确实不合情理。本想给哀章来个下马威，却让他抓了小辫子。
    “没找到尸首就是没死，不正好合了老爷的心意，你还有什么不好交代的？”
    “你果然在我羽林军里安插眼线！”李元的怒气又腾了上来。
    “我就是喜欢广交四海。”哀章哼了一声，“不然，二哥先前想要的那些情报，又从何而来？”
    李元的确气短，如果没有哀章，他这些年在禁军里打拼，怎么可能有手段得到那么多益州的消息。如今被他在身边安插了眼线，却也只能吞下这个哑巴亏。他一甩袖子，愤愤然离去。
    半个时辰后，李元恭恭敬敬的站在王莽的书房里。
    “老爷，益州客栈失火，火势太大，没有发现贺君玖和平姽芷的尸首，相信他们是趁乱逃了。”
    “贺君武的尸首呢？”
    “还没找到。”
    王莽挥了挥手，李元退了下去。走出王莽的书房，他才松了口气。
    王莽的思绪飞到益州。平晏在李元之前已经传回消息，那场大火将一切化为灰烬。但他宁可相信小九能逃出生天。黑暗的脑海中闪过那双调皮的眼睛，以她和小九的聪明，应该不会被烧死吧。
    王莽转身推开了书架后密室的门，走了进去，却没发现李元离开时，忘了关上书房门。
    一星灯火，照亮一张略带疲惫的脸，鬓发花白，更显苍老。
    “之祥，刚刚你有没有听见李元所说？”
    贺之祥站起身，恭恭敬敬的答：“听不真切。”
    “除了益州，他们还能去哪儿？”
    “浪迹天涯。”贺之祥面无表情，垂着头站在王莽面前。
    “小九是谁的儿子？”
    “自然是我的骨血。”
    “君武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
    “老爷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芳儿？”贺之祥抬起头，目光中透着一丝讥诮。
    王莽的嘴角颤了颤，压下心头燃起的火苗：“他的尸首在哪儿？”
    贺之祥扯出一撇冷笑：“老爷怎么会问我这个问题？我被囚于此多日，怎么可能知道外面的事？”
    贺之祥的平静激怒了王莽，他一把揪住贺之祥的前襟，怒吼着：“你的好儿子们把他藏在哪儿？让我连儿子的尸首都见不到！”
    “老爷还把小五当成儿子吗？是你纵容哀章杀了他！连命都不要了，还要什么尸首！”
    王莽一拳打倒贺之祥，愤然离去。贺之祥倒在地上，血从嘴角淌下来，与两颊垂落的泪水混成一片。
    王莽难忍怒气，大步离开书房。此时的书房外只有王莽一人愤恨而去的背影，殊不知半刻之前，于鸿垂手立在门外很久，才疾步离去。
    一个时辰后，一只雪白的鸽子落在城南闲云雅舍后花园的树枝上，咕咕的叫着。待它飞走时，腿上绑着的布条不见了。
    几天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将长安刮进了秋天。大风刮来了乌云，遮住本该星月满天的夜空。风卷起几片落叶盘旋在街角。僻静的小巷子空无一人，唯有街口的面摊还亮着一盏豆粒般的灯火。卖面的老伯靠在墙根，眼皮不住的打架，瞟了眼还在吃面的两位客人，心里暗暗咒骂。这样的天气，早该收摊回家，也不知道缺了什么德，让他遇到这么两位主顾。
    一张小桌上摆了两碗面，一个布衣中年男子和一个素袍书生面对面坐着，不紧不慢的吃面，同时，用裹在风里几若不闻的声音悄悄交谈。
    “怎么选在这种地方？”
    “越是见不得光，就越要见光，才不会被人察觉。”
    “哼，这是你哀章的一贯风格吧。在我眼皮底下明目张胆的杀贺君武，又放火烧益州客栈，现在连贺君玖也生死不明。你把我当成什么？你报仇的工具吗？”
    哀章忙把食指贴紧嘴唇，示意王莽小声。王莽极其不屑的吞了口面条，又皱着眉头吐了出来。
    “老爷吃不惯我们这种下等人的吃食。”哀章抿着一丝笑，“事成之后，我请老爷大吃一顿。不过到时候老爷恐怕觉得只有宫中御膳能下咽了。”
    “事情办得如何了？”
    “一切皆在我掌握之中。不过，登基一事，贺家人是最大的威胁。”
    “你又想怎样？”
    “贺君玖为什么会走？诚如当年的贺君旒，为了保住性命，卷土重来。杀死贺君武的，诚然是我，但贺之祥是被老爷囚禁的，益州的落脚点老爷知道，派去放火的显然是老爷的人。至于我，说不定他们早就知道我投靠了老爷，所以他们只会恨老爷。”
    王莽低头沉思，筷子在碗里绞着，眉头拧得像碗里的面条。半晌，他才抬起头：“你说我应该如何？”
    哀章眼里泄出几分笑意：“贺家最厉害的人莫过于贺君玖，三年从军，两年在家读书，四年从商，狠绝、博学、精明，他样样占齐。若留下此人，必定后患无穷。”
    王莽眼中寒光一现：“此人不能杀！”
    哀章一愣，立即点头。他明白，王莽默许了他没得允许就杀了贺君武，那已是他的底线，他若是还看重自己这条命，就再不能触碰。“老爷对贺家人宽厚，可益州的事，贺家人认为老爷想杀人灭口。贺君逸现在一定还在长安，等着救出贺之祥，说不定还想杀了老爷为贺君武报仇。不如，我们将计就计，放出贺之祥在府上的消息，等贺君逸到府上救人时将他们一网打尽。”
    “贺君逸不能杀！”
    哀章又一愣，王莽冷冷的眼神让他想不通，他一直以为王莽为人谨慎、多疑，连自己儿子都杀得毫不手软，怎么偏偏对贺家人一忍再忍？这次回来，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变了，不再是当初那个为了饼不要命的乞丐，他要报仇，更要保住这条命，还要做人上人，好好享受生命。如果说还有什么是他忌惮的，那就是贺家。所以，只有牢牢抓住王莽这个靠山，借他的手，帮自己彻底解决贺家这个危险。
    “老爷，不杀贺君逸可以，只要永远不让他知道贺之祥的下落。有贺之祥在手里，便是对贺家人最好的牵制。然而要保守这个秘密，不让贺君逸救走贺之祥，于鸿是最大的障碍。恐怕他早就跟贺君逸暗中联络，这个人若是不除，老爷的一举一动恐怕贺家都了如指掌。”
    这一次，王莽不再说话。
    “老伯，醒醒，结账！”
    秋风吹尽，天空并没有放晴，反而卷来了乌云。一连几场秋雨过后，树叶落了一半，剩下半树枯黄叶子萧索的在风里打颤。今年长安的秋天，似乎冷得特别快。
    于鸿看着王安睡下，回到自己屋里，点上灯，便起身离去。刚走到门口，一抬头，看见府上的护卫萧仁拎着酒壶朝他走来。
    “于大哥，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啊？”他一脸堆笑的上前来搂住于鸿的脖子。
    于鸿的眉头情不自禁的皱了皱，随即笑开：“去看看三公子。”
    “三公子睡下了，我来之前到那儿去找你，结果你不在。”
    “找我什么事啊？”于鸿依旧笑容满面，心里却急躁起来。
    “兄弟和人打赌，赢了壶好酒，这不就想起了哥哥你。”萧仁勾着于鸿的脖子就往屋里走，“天这么冷，喝点酒，暖和暖和。”
    这个萧仁，平时只是见面打个招呼的交情，怎么突然对他这么热情？于鸿警惕起来，不动声色的跟着他进屋，回身关上了门。
    此时的王莽，正坐在密室中，与贺之祥对饮。
    “多久没好好坐在一起喝一杯了，嗯？之祥，你还记得吗？”王莽亲自为贺之祥满上一杯酒。
    贺之祥坐着没动，一脸漠然：“老爷离开新野之后，就再没一起喝酒。”
    “我还记得离开魏郡那年，你替我送行，我们都喝得大醉。”
    “老爷说，一定会大展宏图，让所有人都对你刮目相看，让你爱的人不再被人欺凌。”
    王莽点了点头，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他的脸上泛起了柔和的光，不禁叹了句：“终于快要等到这一天了。”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贺之祥，“之祥，若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你的九个儿子，都很出色。”
    贺之祥冰冷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暖意：“是啊，捡他们回来的时候，又小又脏，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乞丐模样，现在一个个活得有头有脸。”他的笑容凝固在嘴边，想起贺君武，心里丝丝拉拉的疼。
    “我看最风度不凡的当属君逸。”
    “论相貌当属小九，他像极了芳儿。”
    王莽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要我看，君武更胜小九。”
    贺之祥笑了：“想不到老爷也偏护自己的儿子！”
    王莽大笑起来。贺之祥举杯，两只酒杯碰在一起，空气中暖意融融，如同一对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重逢叙旧。
    “不知道小八长大后是什么样子？”王莽饮完酒，轻声说，“见过了小六，他长大后，还像小时候一样精明，当初只让他做书童，真是屈才了。”
    贺之祥顿时敛去笑容：“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带哀章回家。当初我离开王家另立门户，怕老爷担心我不再效忠，想送个儿子到老爷府上让老爷安心。本来已经决定送君山去，可这个孩子身世太过悲惨，我总不忍心让他一个人到陌生的地方。刚巧在新野街头遇到了乞讨的哀章，看到他们兄弟俩被年长的乞丐欺负，我出手相救。小七当时被打得奄奄一息，哀章跪在地上求我救救他们兄弟，我不忍心，便带了回来。看他机灵，就送到老爷府上。谁知道，反倒成了祸害。”
    王莽看着贺之祥黯淡下去的神情，欲言又止，终是叹了口气，一口喝尽杯中酒。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面对面坐着，自顾自喝酒。
    王莽的眼皮突然跳了两跳，心一惊，霍地站起身。贺之祥也随之站起：“之祥送老爷。”
    “谁说我要走……”话音未落，密室外传来一阵嘈杂，渐渐清晰的喊杀声越来越近。王莽回过头，盯着贺之祥：“老实呆在这里！”
    “老爷，之祥心甘情愿留在这里，还请善待我的儿子们。”
    目光相触时，王莽的心忽然一软，转瞬又逼出狠绝颜色，转身出了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