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兰赋

81 相随


“四哥、四嫂呢?”听完贺君逸的讲述,小九的平静出人意料。然而潘雨却看见他的拳紧紧攥在袖口里,指节已一片惨白。
    贺君逸叹了口气,仰起头,让眼泪倒流回眼底。“王莽的心思真是缜密,那片山林,刚好是从胶东去长安和益州都必须经过的地方,离青州很近,所以我赶过去的时候,已经……”贺君逸的眼终于还是被泪水模糊,两个弟弟都死在眼前,他却一个也救不了。“我只救下了云筝,把她寄养在一个刚死了女儿的农家,暂时不会有危险。”
    “他们是怎么死的?”小九依然面无表情,身体却压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普通的刀,和山贼劫匪没什么两样。只有小四胸前中了一箭,是致命伤。”
    小九霍地站起身:“王莽!”一声咆哮,一大口血突然喷了出来,他的身子直挺挺的倒下去,登时人事不省。
    第一颗星子悄然爬上夜空,庭院里响着细小的虫鸣。
    芷儿点上油灯,灯光照亮了角落里蜷缩的身影,毫无血色的脸苍白得吓人,瞪大一双眼睛却空洞无光。芷儿这才看清她的样子,慌忙扑上去紧紧抱住她,顾不上吓坏的霍莼和哇哇大哭的霍菡。
    “小雨,小九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她一向清脆如雨滴的声音也染上了恐惧。
    怀里的潘雨瑟瑟打颤,抖如筛糠。当吴恩出现在她面前,叫她妈妈的那一刻,她突然决定不走了。孤零零的来到这个遥远又陌生的世界,贺之祥和他的九个儿子是她仅有的亲人,贺家是她唯一的家,还能走到哪儿去呢?有他们在身边,就像冰天雪地里的一盆炭火,抵不过寒冷,却能燃起一点微弱的希望。那些亲人,就算多年不见,至少知道他们好好的呆在这世上的某一个地方,与她彼此惦念。然而突然之间,他们全从她的生命中彻底消失,要她如何承受这样的打击?曾经疼她宠她待她如女儿的爹,曾经总是宽厚笑着的鸿叔,曾经与她日日玩笑的三哥,一个一个都离她而去。如今,她只想唤他们一声,却再也听不到回应。连小九也昏迷不醒,难道上天真的这么狠心,非要夺走她身边所有珍视的亲人?
    “苏遮,小九到底怎么样了?你别比了,说话呀!”
    窗外传来贺君逸的咆哮。潘雨一把推开芷儿,冲了出去。
    苏遮流着泪比出的手势,像千万枚钢针刺进潘雨的瞳孔,眼泪顷刻间泛滥。
    贺君逸朝她冲过来,抓住她的肩膀,大力摇晃。他的咆哮嗡嗡的响在潘雨耳边,好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你看懂了是不是?他说什么?小九还有得救吗?”然而潘雨只是一味的用力甩头,她宁可是她为贺君武学来的手语还不精通,是她看错了。
    “苏遮说,怒气攻心,血脉凝滞不通,牙关咬得紧紧的,撬不开,喂不进药。即使喂进药,心肺闭滞,也不一定有效。”苏姮的泪光在半明不暗的天光下像荧荧鬼火笼罩在人们心头,“恐怕熬不过今夜了。”
    贺君逸顿时脸色煞白,只觉得胸前已好得差不多的箭伤一下子爆开,在胸口翻涌着难以平复的巨痛。贺君武无声的离开,贺君泗惨死,每一幕都如同一泼浓血凝在眼前,他眼睁睁的看着兄弟一个一个离他而去,却无力回天。如今小九又成这样,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救回他。
    他疯了一样的冲进屋,抓住小九,想要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却无济于事。许多呼唤声响在耳畔,许多人七手八脚的拉开他,霍放把他推到门外,按在墙角,却不能让他平静下来。
    “我们一起来为小九祈祷吧。”芷儿的声音像一阵甘霖降在心间,让刚刚还发狂的贺君逸顷刻间静了下来。“我们一起乞求天神施恩,眷顾小九,不要带走他。”
    说着,她第一个跪在院中。吴恩也默默的在她身后跪下。接着,是贺君逸、苏姮、霍放、苏遮、方直、何大。
    一阵风吹过,潘雨打了个哆嗦,原来身边没有了他温热的气息,夜风是这么刺骨。她仰头望向天空,夜空不很澄明,有丝丝缕缕的云,遮住星子的光辉和月亮的光华。她相信,即使有乌云,月亮也能听见她的心声,如果小九走了,就把她也一起带走吧,让她和她爱的人们永远在一起。她对着云里那轮朦胧的月亮跪了下来。
    灯油一点点枯竭,乌云一点点聚集。终于,细密的雨丝降落这片大地,降落在院中跪了一地的人们身上,却没有一个人离去。
    溜进脖领的雨水让潘雨打了个激灵,她站起身,走进屋,静静坐在床边。忽明忽暗的灯火映着小九铁青的脸,煞白的嘴唇紧抿着,双眼紧闭,眉头皱着,有团黑气淤在眉宇间,挥散不去。潘雨轻轻抚过他的眉头、他的鼻梁、他的嘴唇,却丝毫化不开凝固其间冰冷暗黑的仇恨。
    她望向窗外,雨声清脆而温柔。她把他冷得有些僵硬的手握在手心。
    “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教你听雨?也是这样的春雨。我告诉你,有一种方法不用动刀动枪,也不用憋在心里,能够宣泄郁气。你说你很喜欢,还送了两大坛雨水给我,把我浇得像落汤鸡。不过看在你笑了的份上,原谅你了。我很喜欢看你笑,你笑起来很好看的。别生气了,快起来,又下雨了,陪我一起听雨吧。”
    潘雨在床边跪下,面向窗外,张开双臂,小九的手还握在她的手里,胳膊被她拉起来,悬在空中。她缓缓闭上眼睛,细雨叮咚敲在心间,像一首绵润悠扬的歌,载着她和他回到那遥远而安静的花园中,雨丝混着梨花的清香飘散,一切尘世喧嚣化为虚无,只有两颗沉静的心紧紧靠在一起,相互慰藉。
    天在雨水落尽后一点点亮起来。
    苏遮进屋来的时候,看见潘雨跪在地上,闭着眼,面向窗外,双臂伸展,她的手和小九的手紧紧交握,而床上的小九,歪着头向着她,眼里有泪,唇边却盈着满满的笑意。
    “啊!啊!”
    这是苏遮唯一能发出的声音,却在冲出门的一瞬,被哽在喉头。
    听到苏遮的声音,潘雨睁开眼,回过头时,迎上了小九的泪光。
    意料之外的重见,她自己都不知道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只感觉有两滴温热从脸颊滑过。
    “我还以为你会扔下我!”
    小九握着她的手放在胸口,发出一个虚弱无力的声音:“我不舍得。”
    贺君逸从地上一跃而起,踉跄着冲向苏遮:“小九怎么样了?”
    苏遮的眼泪流下来,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手指向门里。
    “小九——”一声悲呼,先于贺君逸冲进屋子。
    “大哥。”一声轻唤,在他跨进门的同时传入耳朵。
    贺君逸登时定在门口,见到小九眼中不灭的光时,才冲过去一把抱住他。“小九,大哥还以为……你醒了就好了!”
    这一抱始料未及,潘雨的手还握在小九手里,挤在两兄弟的胸口中间。她忙撤手,小九却握得更紧。
    一阵嘈杂,小九眼前多了一张张泪迹未干的笑脸,目光温柔而热切。
    “太好了!看来天神真的被我们打动了,不忍带走小九。”芷儿擦了把眼泪,笑着说,“小八,明天杀只羊,我们还神。”
    “好!再宰头牛。”
    潘雨轻轻抽出手,对小九说:“大家昨晚在雨里跪了一夜,乞求天神让你醒过来。”
    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来,在唇边,甜如蜜糖。五岁之后,第二次流泪,是为了这些爱他的人。
    当这一天的太阳落去,小九已经在霍放家休养了一个月。可苏遮总说他思虑过重,郁结于心,不让他启程去虎山。一个月静养,他想明白了一点,这一切未必是王莽想要赶尽杀绝。从五哥的死到哀章成为美新公,成为王莽的新朝四辅之一,他和王莽丝丝缕缕的联系就没有断过,而且必定越发紧密。王莽想要用他,必然会答应他的条件。五哥与王莽的交易一定是想保住贺家,可哀章不会善罢甘休,不管是为了报仇,还是保住自己。双方都想借王莽的力量使自己得到更多保护,但毫无利用价值的贺家很明显败下阵来。
    小九对着晦暗不明的天空叹了口气,为了这些爱他的人,为了他们宁静的生活,这个仇一定要报,哀章,他必须单枪匹马,亲自斩杀。
    傍晚时分,天彻底阴了下来,细密的雨丝从天而降,又一季梅雨。
    潘雨站在院门口,望着门前那条涓涓的小溪,被雨滴激起千万层涟漪,而溪边的小九,一身黑衣,更加瘦削,背影那么孤独而萧索。骤然腾起的一股杀气悄无声息的融入细雨,却没逃过潘雨的眼睛。望着雨中小九如独行侠一般坚毅的背影,眸子里的光忽的黯淡,潘雨转身而去。
    第二日一早,雨未停,灯骤燃。
    霍放闯进屋,叫醒贺君逸。
    “小九不见了,马车也不见了!”
    来不及惊讶,芷儿已破门而入。“小雨不见了!”
    大门前,何大跳上马车。贺君逸紧紧握住苏姮的手:“我们走后,方直会带你们前往虎山的落脚点,在那里等我们。”
    苏姮点点头:“放心吧,我们在虎山等你们回来。一切小心!”
    贺君逸从怀中掏出一片金锁,交给苏姮:“如果我回不来,就把这个给孩子,等他长大以后,告诉他,爹不能照顾他,来不及看他长大。”
    苏姮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贺君逸拉下她的手,握在胸前,淡然一笑:“不会的,为了你和孩子,我一定活着回来。”
    “大哥!”霍放上前一步,“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不行,你还要照顾这一大家子人。贺君灞早就死了,这是我们和哀章的恩怨,与你无关。好好照顾芷儿和孩子,守好你自己这一片家园。”
    霍放追上前,还想再说什么,贺君逸一抬手,拦住了霍放就要出口的话。“放心,我知道小九要去哪儿,我一定带着小九平平安安的到虎山。”他转头看向芷儿,露出满不在乎的笑,“把莼儿和菡儿好好养大,哪个漂亮,哪个就给我当儿媳妇!”
    芷儿紧紧抓住霍放的手臂,眼泪已经掉了下来。贺君逸跳上马车,何大一扬马鞭,在众人的泪光中,马车头也不回的北去。
    “娘,”吴恩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院门,“爹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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