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下的约定

4 再见


正德五年八月,平定安化王叛乱的杨一清张永班师回朝,受到京城大小官员百姓的热烈欢迎,武宗皇帝大摆宴席,以示庆功,张杨二人趁着皇帝酒兴,将刘瑾的恶行进行了揭发,弹劾其违法犯纪十七事,武宗皇帝当机立断,下旨将刘瑾抄家凌迟,又将其一手操纵的西厂和大内行厂悉数撤销。九月,就在刘瑾伏诛的前一日,皇帝下旨取消了江西宁王府卫队,将宁王卫队重新改编成南昌左卫,收归朝廷统一管理。
    宁王苦心经营了三年多的私家卫队,又重新被武宗皇帝夺走,宁王府的势力也大受打击,很多与宁王暗中交好的地方官员、乡绅富豪一见苗头不好,也都见风使舵,开始疏远宁王府,更有甚者,则是直接对宁王的势力进行打压。江西望族上官家的锦绣山庄,成了首批被牺牲的对象。
    十月初,有人向东厂检举锦绣山庄大肆结交江湖人士,并私造兵器,阴谋作乱。对此,宁王府为避免牵连,一概置身事外,随即,锦绣山庄被查封,上官啸及族中男丁被悉数下狱,女眷则全部软禁在府中,失去自由。跟随锦绣山庄一起被处置的还有好些个世家大族,而与之姻亲的太原穆府,自然也在株连之列,所幸穆为钦早就已将家眷遣散。
    当悟然接到消息的时候,穆为钦已经被押解上京了,秦氏与他感情虽不深,却也是夫妻一场,而穆家在太原又没有其它的人可以托付,所以她也只得随着上京,以便帮忙照料打点。上京之前,她只来得及给悟然匆匆的留下一封信,嘱咐他千万不要下山,以免受到牵连。
    看完信,悟然半天没有说话,只是一个人静静的站着,良久,无相大师递给他一个包袱和一封信,说道:“你要是想去就去吧,律法向来是祸不及僧侣,你带着我的信,去京城的觉明寺找他们的方丈无一大师,他会照顾你的。你即已出家,本不该再理红尘俗事,但穆家后辈现在只你一人,如果不去为父母尽一份孝道,也确实说不过去。我若执意拦你,相信你也是无法真正的安下心来,虔诚理佛的。”
    悟然望着师父,眼中泛起了点点泪光,对着无相大师深深的鞠了一躬,说了声:“多谢师父。”,然后就接过包袱和信,头也不回的下了山。
    悟然不会骑马,对这里又所知甚少,也不知道去京城要怎样走,为了尽快的赶到,他挂靠在一个商队一起,跟随他们的车队上京。因为心中有所牵挂,即使是风餐露宿,也并未觉得辛苦。
    这天傍晚,车队刚好走到宛平县一个叫青阳的小镇,因为天色已晚,所以大家决定就在这小镇上休息一晚,悟然带的盘缠并不多,为了省点银子替父亲打点,他这一路上都没有住过房,经常是直接在马车上窝一晚,或是在客栈马棚柴房里将就一宿,吃的,也都是靠化缘得来的馒头之类的。
    当众人都已回房休息,悟然也习惯性的往马棚走去,正准备往一个草堆上坐下,不料从草堆中传来一声轻微的惊呼声,等到悟然仔细想要听清楚时,声音却又噶然而止。他不禁有些好奇,用手小心的拨开草堆,蓦的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赏,有些破烂,一双布鞋,有两个脚脂头居然还露在外面,那人低拉着头,看不清长相,只是头发略有些凌乱,还沾着几根干枯的稻草,看装束打扮,应该是个流浪的小乞丐。
    “小兄弟,你怎么也睡在这里啊?”悟然望着他问道,小乞丐仍是低着头,并不答话。
    “呵呵,小僧今天要与你作伴了,小兄弟,你还是睡这里吧,我去那边就是了。”悟然轻轻的笑着说道,然后就自行搬了些干草到另一边,正准备躺下,却见那小乞丐一阵风似的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双臂,抬头望着他的脸上,虽是黑糊糊的看不清面貌,但一双眼睛却是异常的清澈明亮,而此时,那双眼睛里还带着一份惊喜和兴奋。
    “表哥,真的是你!我是锦儿。”小乞丐拿衣袖细细的将脸擦了一遍,露出一张悟然一直无法忘怀的熟悉的脸。
    “锦儿,你怎么在这里,又怎么会弄成这么一副模样?绣儿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悟然也不由得一阵心喜,当初知道锦绣山庄被抄家时,他还在担心她和绣儿的安危,没想到现在会在这里碰到她。
    上官锦儿一听他这一连串的问,眼睛开始微微有些泛红,悟然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坐下来慢慢说。
    “父亲和几个兄长都被押解上京了,母亲受不住这个打击,也一病不起,没多久就走了,我跟妹妹呆在锦绣山庄里,因为不放心父兄,所以在下人的掩护下,偷偷的跑了出来,途中为了躲避官兵的追赶,我跟她走散了,为了掩人耳目,我只得乔装改扮成这样。我也是今天才到这里的,没想到会碰到你,你也是上京去的吗?”
    悟然轻轻的点了点头,他虽对两家的命运有了预知,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姑母居然已经仙逝了,印象中那个娴静优雅如玉的女子,再也不会温柔的对他嘘寒问暖了。
    “表哥,既然我们碰上了,那就一起上路吧,沿途也好有个照应。”上官锦儿小心的征求着他的意见。
    悟然没有反对,他身为兄长,又是男子,自然有义务和责任保护妹妹,只是他一个出家人,带着个大姑娘上路,也确实有些不方便,他为难的看了看上官锦儿,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上官锦儿一见他的神情,就猜到了他的顾忌,“我可以女扮男装,明天我们就去雇个马车,跟着商队上路,速度太慢了,倒不如我们自己上京的好。这里已经是顺天府的范围了,再有几天就能到京城。”
    “可是,我带的盘缠不多,雇马车,可能┅┅”悟然一脸的窘迫。
    “呵呵,放心吧,我有银子。”上官锦儿甜甜的笑了起来,“我们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就赶路。”
    两人就着两个草堆,各自躺了下来,良久,却都是无法入眠。四周寂静无声,默默的望着马棚外的灿烂星空,两人都在回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
    “表哥,你现在这样算不算了有违佛门戒律啊?”上官锦儿幽幽的说道。
    “呃,这,这个应该不算吧!”悟然否定得有些勉强。
    “你心里牵挂着舅父舅母,凡心未灭,还能潜心侍佛吗?”
    “我是奉师父之命下山以尽孝道的,出家人虽然远离了凡尘俗世,却也并不是就要抛弃父母亲人于不顾,而只是为了专心求道早日成佛,以此来报答父母养育之恩。我虽不是穆少执,但却占用了他的这副皮囊,这劬劳之恩也是不能不报的!”
    “呵呵,算你说得有理。”上官锦儿不再说话,马棚里又回复了先前的宁静,悟然没有再说话,他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言多必失,说多了,也许连他自己都会有所怀疑了。
    第二天天一亮,两人就分头去准备了,悟然去跟商队的人辞了行,等到上官锦儿再出现在他面前时候,俨然已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两人到街市上雇了辆马车,赶车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沉默寡言,看上去比较老实可靠。一路上,上官锦儿坐在马车里面,悟然则跟老汉坐在外面。
    “表哥,你看这深秋的落叶铺满一地,是不是别有一番景致啊。”
    “佛曰:万物于镜中空相,终诸相无相。这世间万物在我眼里,都只是过眼云烟,无所谓美与不美。”
    “呵呵,出家人不是都应该悲天悯人的吗,这树叶落了一地,难道你就不觉得惋惜吗?”
    “道川禅师曾说过:旧竹生新笋,新花长旧枝,雨催行客到,风送片帆归,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岂碍白云飞。万物都有它的自然规律,落叶花开,都只是它们生命的一个表现过程而已,因果循环,繁华交替,都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不能强求。”
    “那你又为何执意要上京呢?让舅父舅母他们也顺其自然,不是更好吗?”上官锦儿的声音不觉有些提高,悟然又是一征,半天没有想到要怎么去反驳,或许他是真的有些偏执了,才会想要靠一己之力求父母平安,可是,转念一想,穆家的人虽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亲人,但却待他远胜于亲人,如果他真的听其自然,那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心安的。
    “表哥,不管你再怎么否认,你都是凡心未灭,注定是成不了佛的。”上官锦儿又轻轻的补充了一句,然后又归于平静,只有阵阵马蹄声在漫天飞舞的尘土中回荡。
    当两人赶到顺天的时候,已经是入了冬,上官啸和穆为钦都被关在东厂的大牢里,而秦氏也因为一路奔波,病倒在客栈里,当她见到悟然和上官锦儿时,眼中有着一份难以言语的惊喜和欣慰。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让悟然给轻轻的按了回去,“母亲,您身体不好,就不要起来了,还是躺着吧。”
    “是啊,三舅娘,您就躺着吧,别担心,有我和表哥呢,我们会打点好一切的。”上官锦儿也细声的安慰着她,秦氏眼眶一热,眼泪就掉了下来:“孩子,苦了你们了。”
    “您说的是哪儿的话啊,家里出了事,我们作儿女的,自然要出一份力了。”上官锦儿拉着秦氏的手,轻轻的拍着。
    “对了,怎么没看到绣儿啊?”秦氏看了看两人,突然才发现似乎少了点什么。
    上官锦儿眼眶一红,缓缓的低下了头,幽幽的说:“逃跑的途中,我跟她失散了,现在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秦氏一惊,良久,才对着悟然说道:“所幸你们兄妹两个遇上了,执儿,你是兄长,往后一定要照顾好两个妹妹。”
    悟然轻轻的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接下来的日子,悟然和上官锦儿都在为父亲的案子四处奔波,为了方便行事,悟然也换下了僧袍,每日奔走于顺天府与东厂之间。两人也曾四处打听上官绣儿的消息,但她却有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由于之前刘瑾的专权,将明朝厂卫相互勾结,职权不分,他死后,虽然撤销了西内两厂,但接管东厂的太监却是一味的战战惊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祸及己身。对于上官啸一案,因为又牵涉到宁王,所以,东厂和锦衣卫乃至顺天府尹,都是能推就推、能拖就拖,开审的日子一直延迟到第二年春,都没有确定下来。悟然和上官锦儿也在这漫长无期的等待中,消磨着各自的毅力。
    “呜呜,表哥,我受不了了。”当新春的第一场雪落下时,上官锦儿终于抵不住压力,哭诉了出来。悟然望着她,几个月的辛劳,将先前那不识人间愁苦的女子,折磨得清瘦憔悴,精神也处于崩溃的边缘。
    悟然将手轻轻的放在她的肩上,希望能借此给她一些鼓励,上官锦儿顺势哭倒在他怀里,顿时惹得他手足无措,想要推开,可终究有些不忍,只得拿手轻轻的拍了拍她,安慰道:“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上官锦儿整整哭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声音变得嘶哑起来,她似乎想将这长久以来的委屈和辛苦,统统都哭出来。
    “锦儿,你要学会更加的坚强,姑父和父亲迟迟没有开审,这就表示我们还有希望,难道你愿意看到他们受审后被处决吗?所以说,只要他们一天不审,我们就多一天的希望。”
    “表哥,你说,这些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以前我以为我这一生会一直幸福下去,嫁给心爱的表哥,有一个幸福甜蜜的家,慈爱的双亲,调皮但贴心的妹妹,可是,一夜之间,这些都没有了,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醒后,表哥娘亲都死了,父亲也是生死未卜,绣儿也找不到了。呜呜,表哥,我现在该怎么办?”
    “放心吧,锦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绣儿也会找到的。明天我再去找顺天府尹,只要他们答应接手这个案子,姑父他们就有希望。”
    悟然仍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上官锦儿的肩背,后者可能是哭累了,渐渐的没有了声响,到悟然低头看她时,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轻轻的替她拭去脸上未干的泪痕,悟然难掩心中的那一份心疼,看着怀中女子熟睡时脸上的甜美与知足,他并没有急着将她送回房里,仍是轻轻的拥着,此时此刻,纵然是让他下十八层地狱,他也是无法放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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