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

54 马市买马


54. 马市买马
    她一颗心定下来。所有人似乎也都定下来。这个冬天静静下了好大的雪。
    “再唱一遍嘛。”牡丹热气腾腾手捧一杯咖啡,掀了棉帘子看门外地上的雪辉,听见乐音不再,回头笑着央求。
    蓝眼睛短瞬闪过一丝忧郁,费隐笑着轻轻拍一下额头,很中国官员的姿势,“安,圣诞节已经过去了。”
    “我知道。”牡丹维持着回眸的身势,看着他显见的疲惫面容,“你想家了是不是?”
    费隐瞧着她很久,眼神迷惑。“我不知道。我很难过……我很累,想我的家乡,常常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牡丹不再看他,“《皇舆全览图》不是绘得很顺利吗?皇上很高兴的。”
    “是啊。”孤寂的声音,“但愿天主也高兴的。”
    牡丹没再说话,在这一刻她感到悲伤。为他。他像许多这一段在中国的耶稣会士一样,学识渊博,年少离家万里,万里之外孤老他乡……她尊重他们燃烧的传教激情,可是他们不了解,中国文化强大得……就似一个顽固的结界呵。忽见秦十穿门过来,
    “格格,大少爷二少爷接您来了,说宫里来了人,正家里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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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接她的人照例是小喜子,皇上今儿却根本没空见她。一待“护驾”兼难缠的康佐康佑两兄弟宫前停步折马,牡丹由马车换了软轿之后,自认应付得当的“小喜子公公”立刻跟着轿子小跑着汇报。
    “……小喜子公公,”轿中人一默,“你一路辛苦隐藏着的秘密,就是是太后想见我,而不是皇上?”轻轻问道,听不出惊讶。
    “是。是太后招奴才去,让奴才去接格格来说话解闷儿。”虽然没明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但意思是显然的,是要人以为牡丹照常是被皇上请来的,没错的,一定是这样。
    牡丹步出软轿,瞧着他那个圆满的笑容。“啊。”她恍然状,“难为公公想得周全。”她赞美。
    宫里人啊。
    转眼见芙蓉披着狐毛斗篷已经迎出来。她亲热地拉住妹妹的手,“我私心想着你就在我这儿,咱俩说说体己话呢。不过太后已经着人来问过了,咱们这就过去的好。妹妹这些日子身子可好?家里头……”
    芙蓉一开心就会连着说好多话不自知,全然不似平常的样子。牡丹一边同她并肩走,一边瞧见那贴身宫女娅香偷偷一笑。端详着姐姐那份安详的美丽,觉着寒风都不那么刺骨了。
    而在皇太后那里,对寒风的记忆更是连个影儿都没了。
    实际上,牡丹觉得有些躁热。老人家怕冷,这屋里温度高得可着春衫。嗯,老人家也怕冷清,被软衣香声的女人晃满眼,牡丹在心里又加一句。见大清国这个无上尊贵的老人家正忙着接见刚到的贵妇,牡丹轻轻看过那个怀抱婴孩的年氏,便转头悄悄向姐姐提出她的疑问:
    “……我有一点纳闷儿了。我是说,我无故昏倒那事,闹得那么大,太医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宫里头就没有不好听的话么?”声音再压低一层,“我瞧太后也不拿着当回事,老人家没想着我兴许是被鬼上身了?”
    芙蓉温婉的白她一眼,认真想了想,答道:“说起来当初也有人说过‘娇贵得不同寻常’这样的闲话。但皇上紧接就招道士进了宫……”
    “皇上召见道士?”牡丹惊讶。
    “嗯,大概是知道你出生时有道士为你推过命格的事儿。反正来了俩道士,是四阿哥跟八阿哥举荐的……”
    “四阿哥跟八阿哥?”牡丹再被惊到。
    “啊,我是这么听说的,听说都是得道的高人。皇上两人都见了,他们的说法竟完全一致,说你呀命数极贵,所以什么体气与天地什么共讷……”芙蓉见妹妹听得怔愣,抿唇一笑结论道:“总之就是你命格金贵,非比常人,身体偶尔会有些异于常人的感应,无需惊怪。太后呀,一早就说你相福命贵,所以虽然信佛,但听两名道人都这么说,也很是欢喜,那天太后还说呢……”却没说下去,只瞧着牡丹,一脸沉思。
    牡丹也顾不上好奇后事如何,尽顾着对前述惊讶了。
    “瞧那姐儿俩!感情好得只管对眼看,什么都忘了,真真羡煞旁人不是?”一个女声突然扑嗤笑出声。
    德妃微微一笑,转头向皇太后道:“也难怪,到底年纪小,对为人母的这份喜悦和热闹还体会不得呢。”
    这是说牡丹了。牡丹一笑站起身来,向抱着孩子的年氏走过去,她形貌不甚出色,出她所想……“娘娘既这么说,那我只能扑身过来感染这份喜悦了。”
    “这孩子,”德妃笑意扩大,“说话竟跟十四阿哥一个劲儿了。”
    太后听着,却眯了眯眼,“丫头,你过来。”
    牡丹手指停在小婴儿的腮上,抬头看。
    “你过来,丫头。我怎么瞧着你一脸恍惚的劲儿,是有什么事儿?”说着看向另侧端坐的芙蓉。
    嗯,老人家眼利。牡丹舍弃惹人心疼的娇嫩,施施然走向那两个后宫里头得道的妇人。
    “其实也没什么”,她说,“不知怎的这段日子老是思想额娘,”这倒是实情,“我却记不得多少了。姐姐知道的也不多,不过跟她聊聊,心里感觉好多呢。”说罢一笑。
    “哎哟我的儿,”太后一把攥住她手,拉她紧挨身旁坐下,心疼得什么似的,“你自然是不记得的,三岁的娃儿能记什么事儿。我就说嘛,爹疼抵不了娘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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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疼抵不了娘疼吗?
    那个“爹”今儿招全家一块儿进晚膳,然后将米饭全进到嘴旁边、胡子上头去。阿玛今儿进过宫,牡丹默念。夹起一筷子被“欲言又止”和“满怀心事”拆得七零八落的熏鱼,果然,无滋为味。转眼,两名哥哥咀嚼的动作跟她一样机械……他们很紧张。牡丹心里有数了。
    所以晚饭后,不待阿玛招她进书房,她下帖子将疼她的爹和哥哥一起请到牡丹阁。
    “格格……”
    “搬来了?搁那儿吧……”伫立窗前的牡丹并没回头。
    小紫一边利落的指挥小厮将太师椅并一张雕漆小几摆在牡丹比的位置,一边挨近一步轻声道:“格格,大爷、二爷到了。”
    牡丹回头,才发现康佐康佑二人正含笑站在门口。
    “这圈椅显然是备给阿玛的,妹妹要将我们安在哪儿?”
    牡丹笑着走过去,“大哥二哥来了怎么也不吱声儿?”
    康佑闻言绷直站姿,战战道:“以为妹妹招我们厅里用茶,来了却见是书房问话,心里紧张,顿时出声不得……”
    牡丹亲热的挽住大哥向书案走去:“我是琢磨着书房小些,咱们挨着坐也亲热些。大哥不介意一人坐俩人的座儿吧?”
    “当然不介意。”
    “喂,喂!”康佑抗议的笑,“你们是怎样?牡丹你配合二哥玩玩又怎样?好久没被你请来了,这不是高兴吗。”
    他的话有效果,牡丹不禁回眸挑眉看他:“这话我怎么听着别扭?二哥近来搁哪儿混呢?”怎样怎样的。
    康佑才要挑高眉毛,“你这打哪儿学的话这是?”痞里痞气的。
    “我先问的。”
    “我后问的……”
    “格格!”
    “哎,我瞧十儿又长进了……”
    “格格……”
    一时间鸡讲鸭讲鹅讲各讲各的讲的热乎,门口庞然大物的一只咳嗽了两声不顶用,只好雷吼:
    “你扯你妹妹的头发做什么?!”
    不大的南书房陡然寂静,数双眼睛聚焦康佑的恶行:他正以鹰爪擒住牡丹的发冠,横眉立眼的威胁……
    咳,康佑收手。瞧瞧妹妹,又扯开嘴笑。
    牡丹惊笑得满面红云,抬手扶鬓花,“阿玛。”
    福王盯着她的笑颜。“哼,你们倒玩儿得热闹……”他唧咕着,负手走进书房。
    走向他的太师椅,塌然入座。
    丫头仆人退下。父子兄妹四人各自安坐,然后,正应了康佑那句“心里紧张,顿时出声不得”……他们,都想着去年十月那场争吵。
    最后还是大哥康佐,眼睛从秦十的字稿上抬头,仿若无事般开口:“牡丹,你的帖子上这回也没写,咱们今晚没题目吗?”
    斜坐屏榻上的牡丹伸手扯扯背后的靠垫,“……嗯,有的。阿玛带着呢。”
    福王听而不闻。兀自塌着大脑袋沉思,半晌突然道:“丫头,你不嫁人会怎样?啊你说,是不是也成?”
    康佐康佑一起看他,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牡丹不及表态,见她阿玛自己已经摆手,“自然是不成,那怎么成……”又塌然陷入沉思。
    “丫头,你没备酒吗?”
    “有,备着呢。小霜!”
    听牡丹这一声,便见秦十、小霜、小紫三个闪身出来,各自走向康佐康佑兄弟的书案、王爷和牡丹的小桌几,酒菜片刻便已布置停当。
    “啊,好酒。”康佑谁也不让,率先一杯下肚。接着跟康佐碰杯,两兄弟麻利儿的又是三杯下肚。屋里的温度被他们喝得高起来。
    “好小子!”福王手舞足蹈,连倒酒的架势都热气沸腾。
    牡丹觉得发晕,一种愉悦的晕眩,是酒气还是炭火?秦十不着痕迹的移向炭盆去照料,行走的步态以及眼神让她投去一瞥。书房眼下的热闹跟先前的一样,都带着点回避的造作声势。然而笑容却是真切的,在所有的拖延和委蛇之后,这屋里空气的每一寸都是贴心透骨的亲密和关切。一如她那边的家人。酒意晕上头,牡丹咬住嘴唇笑,眼眶突然胀痛发热。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无论在哪边,她都是幸福到死。上天玩她又怎样?利落的自饮一盅,她偏腿下榻,跨前一步就近福王的桌几。
    “阿玛,”她执壶倾倒,贴心的举杯,“喏,敬您!这酒好么?”
    “好!”福王一口喝干,笑眼看她,“上好的汾酒。”
    “是。”牡丹半蹲着,心脏微微紧缩,却还是仰脸直望她脸颊红红的可爱阿玛,“我跟十三第一次喝的就是汾酒。”
    福王捏着空杯的手没动,一下子直面今晚的话题,“啊”,他怔愣的望女儿。
    康佐康佑眉骨都是一动——是因牡丹唤“十三”两字的方式。那种方式,仿佛她上一世就熟稔这个名字。
    书房陡静。
    无人动作,唯有牡丹,她身子一倾坐到地毯上去,伏着父亲膝头:“你们在为难,阿玛。”视线转过两个哥哥,她轻柔喃喃,“您有没有想过,如果不这么溺爱我,你们就不必这么为难?挑好人家,叫我嫁过去就是了,你们知道牡丹并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
    福王睁大眼,看着是惊讶,其实是被女儿不经意的动作软乎乎塌掉了心。在他庞然大体的膝下,牡丹娇柔得若一只猫,康佐康佑动容着看着这幅画面,一面直悟到,他们的不放手不放心,可能跟十三贝勒没多大关系;一面也想牡丹的话……可是,那怎么可能?两兄弟对看一眼。对从前那个不太讲话的妹妹还有可能,他们会做认为对她好的事情,可是这两年来,他们熟悉这个妹妹的每一分性情,不断在她身上发掘到令人惊讶的新东西,他们自然而然的珍惜她到贴心透骨的程度,他们重视她的思想,怎么可能下一个决定却不听她的意愿?
    福王凝视着女儿,神情转向深思,说出两兄弟已经知晓的事,“芙蓉今天告诉我,太后非常喜欢你,太喜欢了些……”他含糊咕哝,“她看来已决意要你冠上爱新觉罗的姓。她是个固执的女人。”他又咕哝一句。
    牡丹消化这个消息。“她要把我指给谁?”
    福王挥挥手,“还没到那一步,那也不是紧要。”
    牡丹了然,重点是她嫁入爱新觉罗家,至于嫁给谁,是其次的问题。牡丹眨眨眼,太后是个“固执的女人”,阿玛却是个毫不含糊的男人……她挺直脊背,“阿玛已经安排好了是么?您会最快的把牡丹嫁出去?”
    福王没有否认,只是望着她僵直的身姿,“你那么喜欢十三贝勒吗?告诉阿玛。”慢慢的,他道。“你非要嫁给他?蔚长那孩子,你完全无法接受么?”
    牡丹仰望着阿玛的凝视,软下了身姿。非要嫁给十三?她对任何人都没讲过这话,包括她自己。可是,是那么喜欢他吗?对于这个问题,她立刻回答,是的!先是他的黑眸,然后他笑的样子,上马的姿态,他的拥抱、气息立刻席卷而来。
    “蔚长很好,阿玛。”她没有完全想好就开口,所以说得很慢,“我有时想,假以时日我会很喜欢他。他会是个好丈夫。他很完美,舒家也很完美。”
    “那么?”福王没有欢呼或怂恿,只是追问。康佐康佑兄弟也一样。
    “问题是,”牡丹笑一下,“感情这回事,不是马市上买马,市场上买鱼,捡最好的来就可以。”如果能这么准确的算计,操控,那世上哪儿来那么些悲伤、愤怒,和绝望?还有怀念,狂喜,和希望?人和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父女父子四人灵犀相同,立时了解她简短的比喻。过了片刻,福王才又问一次:“你那么喜欢十三贝勒?”
    牡丹笑了下,稍微一想,“马上白玉郎”的各式神情就在眼前铺展,她不自禁又笑。“我不说离开他我不能活或是怎样,阿玛。我遇见胤祥,他打动我,我喜欢上他,答应了他……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简单。眼前飘过一双寒潭青峰一样的眼眸,牡丹只是凝望而已。
    答应了他。福王对这句话眼睛眨也没眨,只想确认必须确认的事,“也就是说,你非他不嫁?”
    非他不嫁?这个问题伴随福王加重的语气再次如海浪一般扑到眼前,牡丹无声的睁大眼,百种思考骤然停止……而那空白的一瞬间,胤祥的体温也如潮汐一般涌上来围裹她的鼻息。
    “是的,阿玛,”她说,“我只想嫁给他。胤祥他……给我回到家的感觉。”
    福王的手倏然一抖。蓦然间他眼前上映清晰的一幕:他趴伏在玉儿的床沿轰然酣睡……
    顿时他忘了周遭,努力抓着这回闪的记忆攀岩。他趴在床沿酣睡,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常常是抓在他手里的玉儿的手,而玉儿,她闭着眼,没有被惊扰……又或者她醒了,那时她的神情是似笑非笑,斜瞥着他被口水流湿的袖子……
    玉儿本性清冷,不耐烦人。可是……玉儿溺爱他,嘿嘿,福王一如往常般在心里面咧开嘴傻笑。所以每逢他吃醉了酒,每逢他开心了,不开心了,他都会睡到她的床沿去,尽管知道她病弱,原本不堪烦扰……那是回到家的感觉,就像牡丹说的。而且,他不无得意的想,他也能让玉儿笑得喘不过气,唯有他能……
    牡丹跟两个哥哥交换视线。他们从未在阿玛脸上见过这种神情,似悲还喜,无尽的追慕。
    “阿玛……”她试着轻唤。
    “啊,”福王将她的手放进手里摩挲,“丫头,你说动了我。可是你知道,十三贝勒有福晋了。你还太小,丫头,不会很明白这层意思。”
    “嗯。”牡丹皱着眉,同意道。她确实不能完全想象。“可是阿玛,即使嫁给蔚长,他也不会只有我一个妻子。”到头来还是一样的。女人共侍一夫是这个年代的一部分。
    福王挪动下身躯,含糊不清的嘟哝两句,近乎低咒。康佐康佑也皱眉沉吟。是了,牡丹说的是实情。他们一直理所当然认为牡丹必须作正室,可是他们自己就很清楚,正室的地位并无法保证一个女人会过的开心。想了一圈才发现事情又回到原点——其实无论怎样都会委屈了牡丹。他们到哪里寻找一个完美男人?他俩也不禁低低诅咒起来。
    “阿玛,还不用这么伤脑筋的。”牡丹安慰的反握福王的手,“我并没想现在就嫁出去,太后应该也不会现在就指婚吧?胤祥说,如果情势容许,他会等我到二十岁。我们等等看好不好?而且我发誓,”她双眼闪动坚定的光芒,“不管情势如何我都不会容许你们……容许咱们家受到危害。”
    “那不是紧要,丫头。”福王心不在焉的挥挥手,“玉儿会怎么说呢……”他咕哝着重新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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