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

55 生日快乐


康熙五十年的春天,这是。
    话说牡丹书房里一次会晤之后,牡丹家父兄颇有些坐困愁城。能做的,无非就是密切关注宫里动静,无非就是犹豫着跟舒家继续热情来往,无非就是思量,反复思量......
    “格格醒啦。”霜丫头轻巧的移步过来挽起床纱。小紫试了试茶温,倾壶倒了盏,捧了过来说:“格格今儿睡得短。”
    牡丹将铁观音的茶香深深嗅进一口去,觉得脑袋还是午睡昏昏的。“刚刚谁在外边的吗?是王爷来过了?”
    “不是,今儿是二爷。说是要赴江兴楼的宴呢。”赴宴就赴宴吧,却为何出门之前在这厢久久伫立、隔窗观望、沉思苦想?也怪不得格格睡不宁。小紫还没琢磨明白王爷爷仨在三天两头轮番搞什么名堂,转头却瞥见一个挺秀的身影杵在门口一动不动。
    门外,嫩花的春蕾满树的飘落,飘得阶前阶上皆是。小霜在轻轻打开另一扇门屝,使得暖烘烘的阳光彻底欢快的冲近屋来,娇懒懒的抱住那个头倚床柱合目轻笑的美人。是轻笑呢还是沉思?蛾眉似拢,粉唇微启,似牵还牵,脚还没放下床来,玉雕一样的手懒懒搁在逶迤的裙上......美人倐然开目,白衫少年对上那双还有些茵蕴的眼睛,一下子红透了脸。
    牡丹倒是没瞧见,只觉他的身影称着门外那春阳烂漫,煞是动人。“你手上拿的什么?”
    秦十愣了愣,这才想起手里的物件。“若水茶馆送了张柬来。”
    “哦?”牡丹有些惊讶。“为的什么?”脚放下来伸进鞋子里,从小紫手上接过那柬,扑鼻便闻淡淡的茶香,“好花心思的样子......哦,不是单给我的呢!”抬头瞧小秘一眼。
    那小秘却明显没专心,只“嗯”了声。
    “十三的名字也在上面......”牡丹研看半晌,眼前飘来飘去都是若水那飘乎的眼神飘过......十三,侧首想想那间飘逸的茶室,那个飘逸的主人,笑唤两个丫头:“衣箱打开,首饰匣子拿来,给格格我换身桃红柳绿的来。”
    胤祥一见牡丹的装扮便喷口笑出来,什么沉思的心都没了。他站直了斜靠着马的身子,用下巴点点她的衣裳,再点点台阶上方的“若水”匾牌,“我觉着你是捣乱来了。”
    牡丹眼睛从他的淡雅灰稠褂看上他的脸庞,也不否认:“他整天白衣飘飘的,我给他加点颜色来,春天了么。”
    “我以为你觉着他‘飘逸’来着。”牵起她慢吞吞的往里走。
    “他飘逸得压迫人么,忍不住给他破坏一下……嗯,能不能告诉我,你脸上那是什么神色?”
    胤祥听她突然小小声来了这么一句,不禁愣了下。
    牡丹手晃啊晃的,却不让俏俏的桃红袖子从他大手里脱出来,只挑着眉毛瞧他。
    胤祥不料他脸上会漏出什么来,正要答话,就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一掀门帘走了出来。
    果不出所料,这若水还是一款白衣。却又觉哪里不同,仔细看时,才发现是那眼睛灼灼其华,不似记忆里的。
    胤祥没作声。若水将视线从他脸上调开,看上他手里似逗弄般轻轻牵着的那截衣袖,抬眸笑道;“牡丹格格,好久不见了。”
    牡丹见他眼角的笑纹温和漾开,还是记忆中的若水,歪头笑道:“若水,我在猜你的年纪。”
    若水温和的笑不变,“是格格明日生辰,我的年纪有什么相干?”便引着他们往里头去。
    眼见若水脚不沾地的引着他们往深处走,“我真有那么丢人吗?”牡丹耳语胤祥,看见她的桃红袖子如何涟漪般划过所有宁静的茶客,连一个个白衣茶童都各自怔愣着侧目看她。
    胤祥但只微笑,改握了她的手在掌心里,跟着前面的人一拂珠帘,就进了那间“庭院深深处”的茶室。
    在这庭院深深处阳光静好,是春花的气息,偏又掩着雪融的味道。牡丹偏坐窗口,桃红柳绿的浸在阳光里面,既造作又吵闹的颜色,却偏偏在她水眸一转间,让人只觉甜美的娇艳。胤祥随意盘腿坐下,眼睛也半看窗外,从胸臆间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牡丹转头见两个男人皆默默无语,笑问:“若水,刚听你的话音倒是像要为我做寿的,怎么到地方了就一声不吭起来?是我想错了意思?”
    若水“啊”了一声。牡丹笑出来,见他恍神的厉害,好心道:“最起码先奉一杯茶吧,好的坏的,我们还是客不是?”
    若水将目光跟胤祥的一碰,便转身快步走向门口,“啊,对,瞧我......”
    胤祥神色未变,只眼底沉了沉。牡丹看向那正吩咐上茶的若水,见他一手扶门,手上竟似用了十分的力气。牡丹感觉心脏猛跳了下,下意识的又看胤祥,胤祥眼底却还是看不清楚的颜色。
    若水一直立在门口等,等茶终于来了,他跟着茶僮走回,脸上已经落回平常。垂眸倾茶,茶香袅袅缓缓的上升,那时像是一支曲子,一首诗,在静默平缓的底下,最底下,有揪扯心肺的一痛。
    “牡丹格格,十三爷,请。”
    牡丹端起紫砂小杯品一口下去,眼睛不禁也闭上,半晌才道:“若水,你这一壶茶只怕价值连城,我们就这么白白生受了?”不待回答,又接笑道:“不过若是你不介意,我也生受的心安理得。还盼着你多请我们几次才好,要这么着,饮一次,相思半年,还让不让人活了?”
    若水只是浅笑,“格格的话闲闲说来都是动人的。茶值什么,你们……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
    牡丹听那话里似有怨气,不明白道:“哪儿有请不来的?今儿这不是你刚一请就来了么。”转眼看胤祥,他正气定神闲端杯喝茶。一杯茶根本禁不得他的一口,若水执壶,稳稳的专注的再为他注满。
    牡丹看着那份专注,若水抬眸碰上她的,浅笑着用他一贯的从从容容的语调道:“说起今天请格格来,正是为了格格明日的生辰,因为不用问也能知道格格明日一整天都不得闲的。”说着转身向架上。
    牡丹一瞧时,正是夏天第一次来时她贪恋的那一套稚拙的陶器。
    陶土本来意向朴质的,可这把壶一看之下竟是艳丽。因为壶身上,不是兰草几笔,也不是瘦竹几竿,竟是好一幅画。幽林墨竹,不见月光,林后枝叶掩映处开出了艳红的花来,似莲非莲的,似敛还妖......牡丹只管觅着林中的香气步步踏行,听耳不闻市街的嘈杂。
    胤祥静默了会儿,笑,“就喜欢成这样?也不管要去哪儿?”
    牡丹抬头,“也倒不是因为喜欢......”掀帘瞧马车外,没认出是哪街哪巷,放了帘子问道:“你中间自个儿来过茶馆?”
    胤祥看她,“来过几回。”
    “哦?”
    “牡丹,你想问什么?”
    “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
    “嗯,也不是非知道不可......就是,若水很挣扎的样子。”挣扎得呼之欲出了。
    胤祥看了牡丹很奇异的一眼。
    “怎么?”
    胤祥的唇牵起一角似笑非笑。
    “什么呀??”
    胤祥的大手将那只挑衅的小下巴抚下来,问:“若水挣扎?挣扎什么?”
    牡丹看他......“你不知道么?”
    胤祥的笑容敛起,眼睛眯起,“我在想,这些年福王叔都带你见了哪些人?”
    牡丹看着他,右眉微挑,“你可以问他去。”说话的同时忽觉马车停了。她挑帘看出去,看见一座大宅邸,再看匾额......他们竟停在了雍王府前面?
    胤祥不回答她疑问,只定定的看着她,笑,然后右手伸怀里掏了什么出来,左手却也握起,同时放到她面前,“要哪个?”
    牡丹咯咯的笑起来,两手满握了那只右手,“自然是这个。”一根一根的掰开了跟她闹的指头,却不料就那么愣在那里。
    胤祥擎着的掌心里,是一只美得炫目的戒指。
    或说,扳指。
    若赤火,若碧潭,若彩霞归碧海,若从绿渊无底的最深处,孕育出了一朵红的温暖的,牡丹。
    怎么会有这种石头?
    “什么石头这么漂亮?”
    胤祥执起她左手,稍一用力,将扳指套在她无名指上。“你喜欢扳指,不是吗?”
    “嗯。”牡丹愣愣的看他,又看向那戴着刚刚好的无名指。胤祥连她习惯将扳指套在无名指上都注意到了。
    她来到之后便常见扳指。来到之后不久就发现,女人不戴戒指,男人戴扳指,戴在大拇指上,是拉弓射箭用的物儿,多是象牙骨制的,黄色,或浅褐色。满族尚骑射,她便常见,每每见了,便讨了来套在指上把玩,其中胤祥的最阔,能含她两根手指......“这是什么石头?” 她再问,眼见那水滴滴的绿行到深处,漫艳艳的红漫不经心的浮出来,流耀含英,“顶贵的是不是?”
    “是翡翠,却也不是顶贵的,就觉着它漂亮。你也喜欢是不是?” 胤祥咧开嘴笑。
    “嗯!”牡丹使劲点头,也咧开嘴笑。这个漂亮到极点的小东西,她真的喜欢。
    胤祥看着她笑,“你喜欢就好。”
    牡丹问:“这是给我贺生的了?今儿就给了我,明儿你不来么?”莫非不愿来八王府?
    “明儿要与四哥出门,赶得及自然会来,就怕回来时已经太晚......这礼物,不是我一人送的,待会儿你也该谢谢四哥。”
    牡丹怔愣的当儿,胤祥已经牵起她手下车。
    她是第一次到雍王府。或者说,私下拜访的第一次。皇上陪着隆重游园的那一次不能算的。
    是因为前世的记忆、叠世的感受?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她只觉要恍惚起来。园木一棵一棵都瞧着陌生,安静的仆人的面孔也陌生,曲曲折折的廊,手不禁抓牢了牵着她的巨掌。
    胤祥也不语,牢牢的回握她,很熟稔的一路穿行,直到一处僻静的院落。铮铮淙淙的琴声绕墙迂徊,一个洪亮的嗓门响起:“哎?停了?”不顾忌地笑起来,“怎么,老邬也有相思时刻么?”
    琴声又继续,胤祥一笑,牵着牡丹步上园心亭。牡丹第一眼便看见了端坐桌前的胤禛。
    胤禛站起身来,微微的笑。
    那个大嗓门,一个和尚模样的,不顾忌的周身打量牡丹两遭,笑道:“原来是有贵客。老邬竟也是千里耳。哈哈,四爷,不扰,不扰。”说罢,踱着方步径去了。
    那老邬,应是邬思道的吧,也从容收了琴,不顾牡丹的打量,也笑笑的同另一个文气的中年人一起踱着方步去了。
    “那位,就是邬先生了?”牡丹瞧着那背影远去,问。
    “没错。” 胤祥笑。
    胤禛随着她也看向远去的三人,回转头来,一眼便瞧见纤纤玉手上一颗流耀含英的翡翠扳指。
    牡丹的目光却在园里绕了一圈才转回来。郁郁直木葱葱,说不上什么特点,只写得一个“静”字。回转头便见那清冷的雍王爷盯着她的手发愣,遂擎高了摇摆两下,“漂亮吧?”
    “漂亮。” 胤禛弯了嘴角。
    “谢谢你。”
    “......”
    胤祥见四哥只管发愣,一边安置了牡丹坐,一边道:“我跟牡丹说了,这礼物一半儿是四哥送的。”
    “怎么......”
    “石头是我买的,扳指是我做的,可是四哥在佛堂里守着这扳指整整念了三宿的经文......”
    牡丹傻了。
    胤禛也愣了下,旋即便淡定,眼望牡丹道:“是听了素音方丈的话。这扳指你应是整日带着的,念几遍定心安神的经进去,就全当护身避邪了。”见牡丹似是不解,顿了下,慢慢续道:“这些年你一到生日就心绪不宁,有时候身子也不适。前些日子,十三弟跟我谈起这事,当时方丈也在,就说了这法子……”
    毫不堤防的,牡丹的眼泪掉了下来。
    胤禛定在那儿。胤祥也是,坐在那儿,眨也不眨的看着牡丹。
    牡丹察觉失态,破涕一笑,眼泪一边骨碌滚落,一边道:“不是的……”不是他们说错了话。是不料她百般遮掩,他们还是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一到生日,她就难受。因为过生日的时候,她必定会想念妈妈,她会送妈妈一大束玫瑰花,会整小时的打越洋电话……可是现在,她有两个妈妈。她同时会看见那个软病床塌的母亲,那冷若冬阳的性子,那一笑倾城……她跟牡丹,竟是同一天生日,或者她跟牡丹,原就是同一个人……这么撕扯着的她的心,原以为没人懂得。
    眼看牡丹笑得灿烂,胤祥起身欲动,却终究坐定在那儿,只拿手紧紧覆了牡丹的手,也笑道:“不是什么?竟把咱牡丹格格感动成这样!又哭又笑,小什么撒尿!”
    牡丹噗嗤一乐,抹一把眼泪道,“谁说我感动来着?我是给气的。还避邪呢,敢情你们当我什么附身了怎的?”
    “哎呀哎呀,不领情呢……”
    慢慢的,胤禛的心脏落回了平常的位置。看着眼前笑得开怀、举止都是男子汉的贵胄气质的十三弟,还有那个……一身颜色绚丽的不同平常、一颦一笑都牵动他的女子,他笑了笑,招来福全,低语吩咐几句。
    “在这儿用晚膳吧。”他对看向他的牡丹道。
    “好……”牡丹不自觉就应。
    “说说你明天生辰怎么个过法。都在八弟府上么?”
    “不是的。虽说答应了宝澜,头午自然还在家里的。第一碗寿面不在家里吃,阿玛可会哭呢。”牡丹笑起来,“过了晌午才过八爷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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