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剧小记者的秘密日记

第18章


  右边整面山比夜晚的天空更暗,绝对的沉默和高大,轰隆隆以放大十倍效果响应我的引擎声。
  如果下一个转弯处有个杀人犯躲在那里。
  如果现在车子突然坏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
  我咬着嘴唇在安全帽里深呼吸,已经没办法再唱歌了,光是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咚抨咚敲着耳膜。好惨,自作聪明地跑到这种地方来,不但事情没想清楚,说不定还会落得个迷路深山终于死掉的不堪情况,也很有可能根本没碰到什么却自己吓死自己喔。
  又转了一个弯,突然出现便利商店的亮光。
  啊。
  感动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车子减速慢慢滑到店前。便利商店灯火通明,一个穿著制服的男生正在整理货架。虽然有一种得救了的感觉,但我要怎么判断这个店员是个好人呢?万一看我孤单单一个女生他突然心生歹念?那我就这样雨衣安全帽进去好了。不对不对,每次看电视新闻播出的便利商店抢案录像带,歹徒也都是穿这样啊,说不定他会以为我是坏人。
  熄了火,山里恢复完全的安静,这时候依稀可以听见店里正放着音乐,是陶吉吉的“小镇姑娘”。
  我坐在机车上,停了大约半首歌的时间,然后决定,喜欢这首歌的人一定不会是坏人。
  我慢慢把雨衣和安全帽脱下,收进机车里。背好包包,走上通往便利商店的阶梯。
  “欢迎光临!”随着自动门打开叮的一声,店员抬起头来很开朗地打招呼。
  其实并没有要买什么,只是进来确认一下我还不是唯一留在这个地球上的人类而已。我老早就说过,我真的看太多史蒂芬金的小说了。
  但我总不能开口对他说,不好意思,我只是进来买一点安全感的,一瓶多少钱呢?
  所以只好假装很渴似的,直直朝最后方的冰柜走去。安静的夜里,虽然有陶吉吉的歌声,还是可以清楚听见冰柜机器运转的轻微隆隆声。
  嗯。买茉莉蜜茶好了。我觉得它是全世界最好喝的铝箔装饮料。但是阿绿每次都骂我,喝这么多这种东西,身体会坏掉的。
  阿绿的话,真是阴魂不散啊。
  肚子有点饿,顺便买一个三明治好了。鲜蔬烤鸡腿三明治。如果吃起来跟名字一样美味,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我把东西放在柜台上,理着平头皮肤白白的看起蛮干净的店员很俐落地把东西装进塑料袋里。我从包包里拿出钱包打开来,然后看着收款机,没有动静,我再看看他。
  “不用钱,请你。”他笑嘻嘻地说。
  干嘛。这家便利商店周年庆啊。凡过午夜十二点来买东西者,一律免费?那这样我可不客气了,顺便再拿一打咖啡跟一箱矿泉水好了。
  慢着!哪有那么好的事?
  不过我的嘴一向不如我的头脑一样伶牙俐齿,只能站在那里嘴巴开开的,发出“啊?”的一声。
  “你大概不记得我了。”仍然笑笑的店员说。
  他在说什么?要搭讪也不是这种搭法吧。我盯着他的脸看。皮肤好白的男生,不过浓眉大眼,五官很有劲,不会显得太秀气。
  你到底是谁呀。我的心在呐喊。而且谁会认识一个在荒山野地里便利商店的店员。
  “我们同一个学校的,我去过你们系上选课。”他像一个好医生般对着病人耐心地解释。“你叫陈小惠对不对?”
  听到这我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这时候已经不关史蒂芬金的事了,而是中国民间故事,明天早陈我会发现自己睡在坟墓前,茉莉蜜茶和三明治其实是…。
  “你吓到啦?”他有点烦恼似地摸摸他的头,“我去听的课是小说选读,有没有,每次老师都会选一篇短的英文小说,大部分是美国现代作家的东西,大概两三节课介绍一个不同的作家,因为还算浅,我选了两学期。”
  我开始觉得渴了,不知不觉拆下吸管,咕咕喝着冰凉的茶。
  小说选读?
  我是修过这堂课,但这是必修啊,全班都要上的,他是谁,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嗯,你不是我们同班的吧?”
  “喔,我是电机系的。”
  电机系。跟黄中威一样。唉。
  “那你怎么记得我的名字?”
  “因为你的报告啊。我对你那时候写的报告很有印象呢。”他眯起眼睛看着外面,好象那里有什么似的。“我记得你喜欢欧亨利跟莫泊桑的小说。”
  吓!
  敢情这个家伙大学的时候暗恋我啊?真是惊死人,连我自己都快忘记的事他都还记得。
  “因为你的上台报告提过他们,我还特别去找了书来看。”
  “那你觉得他们的小说怎样?”
  “果然好看。”他笑起来,“对了,我是阿忠。管正忠,保管正直又忠实。”
  我终于能放松心情笑起来,“那你怎么会在这?”
  “毕业以后到电子公司做了半年,很烦,而且,”他突然显得有点害羞,“说出来你不要笑,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写点东西,刚好这边缺夜班店员,后面有个仓库可以免费给我住兼做管理员,想想这边很安静,白天又可以自己安排,就来了。”
  “写东西的事进行得如何了?”
  “还不错,每天像写功课一样,勉强自己一定都要写些字出来。”
  “一个人在这里,”我探身四周看看,“可以吗?”
  “目前还好喔,”他笑着,顺手收干净柜台上琐碎的小东西,然后弯腰拿起一块抹布,四处擦着,“我想要的东西很少,吃的东西可以在店里简单吃些快过期的三明治、快煮烂的关东煮或破得太厉害的茶叶蛋,所以花费很省。”
  “嗯,”我突然想起来,“你怎么没去当兵?”
  “我是当完兵才去念大学的。”
  “喔。”我开始拆开三明治的塑料包装,拿起来咬一口,其实也不顶难吃到哪里去。
  “你呢?现在好不好。”他盯着我看的样子十分温柔,我真的越来越怀疑他以前是不是真的喜欢过我了。
  “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如果说过得很好,他一定不会相信吧。什么样幸福快乐的女生,会三更半夜一个人骑车到这种荒凉的地方来。
  “有心事喔?”
  “嗯,也没什么。”
  “你从以前就是这样,有心事一定会表现在脸上,只是那时候,你更像一个小孩子。很惊讶我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对不对?”他看着我的表情,有点好笑似地说。
  “如果,”我想着该如何说,“如果你那个时候那样注意我,为什么不来跟我说话、让我认识你呢?”
  “这样就好了喔,”他走到电饭锅前,用大夹子翻看锅内的茶叶蛋,“要不要吃?”
  我摇摇头。
  “那时候我很期待每星期一次的那堂课,我从宿舍慢慢走到那间教室,等一下子,你一个人,或者跟一大群同学就会出现了。”他夹起一颗外表已不太好看的,仔细把碎壳剥掉,然后放进嘴里吃,“我喜欢坐在最后面,看你跟别人说话或笑的样子。我那时候想,你一定有一个很好的家庭。”
  吃完后他走到店外,门又叮一声开了,夜的凉意和虫鸣漫进来,他在外面的水笼头洗了手,再回来。
  这一切太像一场梦了。
  太长太清晰太戏剧化的一个梦。深山。深夜。大学时那样看着我,我却完全没有发现的一个男生。远在纽约的黄中威。
  在陶吉吉的歌与歌之间的空白处,我们安静了一下。店外连唧唧的虫声都逐渐缓去,真的好晚了,虫也想睡了。
  “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像是配合着“I’m OK”这首歌似的,前奏一出来,阿忠又开始说话。“记不记得你跟同学去国家音乐厅听了一场音乐会?”
  音乐会?像我这样子的人,去国家音乐厅的次数真的一只手就可以算出来。不过音乐厅外的中正纪念堂广场倒去了不知多少次,以前最爱跟同学去看乐仪队或拉拉队练习,好大的铺着白色砖头的一块地方,人声乐器声传到躲在阴凉处观看的我们这一边来时,每每被空气阻挡到慢了半拍。眯着眼看太阳底下好耀眼的漂亮制服,觉得青春真是悠长。
  “嗯?不记得了。”
  “我记得喔。”他走出柜台,便利商店制服底下穿著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虽然旧但看起来质料不错的牛皮拖鞋。走到自动门前把旁边一个开关之类的东西按住,那个总是叮叮叫很不安份的门,突然就静止在开的状态。
  他坐下在阶梯上,面对门前墨色的山。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有一次上课前,你们一群人在讨论前一天去听的那场音乐会,大家讲的是哪个曲目第几小节如何如何,或是指挥、钢琴独奏又怎样了。只有你,完全说不上什么话。后来有一个高高女生说那小惠你觉得怎样,你说,”他对着山笑起来,“啊我真得记得好清楚,你说你唯一喜欢的部分是正式开场前,所有演奏者一声令下开始调音,那种所有不同乐器各自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的不协调,却形成的惊人和谐感,让你感动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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