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意外

那时侯，我每天晚上都梦到他，他在那个沼泽里面爬，他满脸鲜血。他知道，他这是活不了啦，我跟他说，‘小晚，你要是死了，我一个也是活不了的。’整件事情忽然一下子在我脑中了然起来——他为了我残疾，而他的死也是因为我。若不是我，他一定还好好活着。前三个月，我也像要死了一样，每天只想着如何去死。家里人看不过，便告诉我那个人没有死，但也比死好不了多少。他怕连累我，就躲起来了。说时间久了，我便会忘记，能快乐安静地过一辈子。我听了，生气得要命。我喜欢的男人怎么能躲在乌龟壳里头，只要他不死，我就要把他从乌龟壳里头找出来，然后和我一起快乐安静地过一辈子。之后的九个月，我像个疯婆子一样，上天入地地找他。一听说哪里有个不良于行的年轻人出现，就算是天涯海角我都找了去。可是，每次的结果都是失望的，那不是他。”我吸了口气，同时擦擦快要掉下来的鼻涕，偷眼看他，他的脸在月光下面肃穆如神祗，只有颤动的眼睫昭示着他内心的激动。
  “我找不到我的小晚，我几乎绝望了。那个时候，每一个动静我都会听成是他来了；每一个声音，我都会听成是他的话语‘瑞儿不许哭’！小晚，我没哭，就算我找不到你，我也没哭过。我记得你说过，你要和我在一起啊！你要护我周全啊！”我的眼泪终于滚滚而下。
  干脆让自己好好哭一下，哭够了，我才能把我要跟我的小晚说的话继续说下去。
  “他说要护我周全，那么如果我做了什么错事，他是会出现的吧！他是会出来阻止我的吧！有了这个心思，就有了修真观，修真观就成了风月观，就有了我荒唐的生活。但是，我要和小晚说，我的名声虽然荒唐，但是，我一直把那个最好的位置留给了小晚，那个位置在我心里。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出现了，在我能找到的地方。我看到他，他瘦了，身体也不好，连坐也坐不住，他还留着我的斗篷。我绞尽了脑汁，我的笨脑瓜几乎都要想穿了，他还是不认我，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我哭了，哭得声噎气滞。一年的委屈和郁闷，在这一刻轰然决堤而出。
  他先是听着，然后，他眼角有眼泪留下，嘴唇颤抖地说不出话，他吸一口气，唤我：“瑞儿，你过来，我没力气，过不来。”
  我依言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他的骨骼已经变形，摸上去有崎岖的感觉。
  他拉着我的手，移到他骨骼嶙峋的身体上，“你摸摸，他们有多丑陋。他们配不起你这样的好姑娘。你放过我，让我走，别找我，自个好好活着行吗？别折腾了。”
  “不！”我抱紧他，象要把他挤干一样，“他们不丑，他们只是一个记号，我的小晚的记号。万一将来我们走散了，我凭这个就能把你找到，这里写着‘你是我的’。我抱住你了，你逃不掉！”
  我抱着他的手臂被他的手臂拢住了，久久没有松开。忽然他一个转身，把我压在身下，嘴唇压上了我的嘴唇。
  柔软的感觉，我闭上眼睛，但还是看见了星星。
  他对我说：“我看到有人往沈叙飞夫妻的卧房过去了。”
  他居然这时候还眼观六路。
  “那该是赌杀来偷输给你的彩头。”我说。
  “不对，那人身形比赌杀要高大不少。应该是不速之客，我们去看看。”说着，他似乎有了力气，用袖卷着我，拐杖借力向树林外跃去。
  天下会沈叙飞的卧室居然出人意料没有守卫，连门都虚掩着，只是散发着一股我都说不清楚的怪味。
  我扶着他走进沈叙飞的卧室。室内景象让我们大吃一惊。
  两个人面对面地躺在床上，男在下面朝上；女在上面朝下。也就是说两个人叠在一起，那刺鼻的味道正是那里发出的。
  我把晚词扶到近旁椅子上坐下，就去看那两个人。
  那两人已经死了。我想看女尸的面貌，却发现几乎未着片缕的身体被人用毒药腐蚀了，连面目都模糊成红黑的一团，分辨不出是谁。身下的男尸也被女尸上面流下的毒药腐蚀了部分，但还能看出正是沈叙飞。再仔细看，这两人身上居然新伤旧伤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好像是被人虐打的伤痕。
  这边又有脚步声，我拉了晚词一起藏身到近旁的板橱中。
  一个穿粉色外袍的男人快步进来，在门口换着：“小夜，我来了！”声音之浮浪，让我叹为观止。他转身，我便见他面目——赫然是那玉麒麟。
  他进了屋子，很快出来，想是看到那床上尸身，也被吓住了。
  不过他在外屋想了一下，又复进去，这次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个盒子——女人的梳头盒子。
  难道他不仅是夜夫人的姘头，还是一个鼠窃狗偷的小贼？
  八、
  之后的日子发生了两件事情。
  一是玉麒麟不见了。
  这是在他消失两天后，他的同门发现的。他的屋子并不凌乱，但是明显也没有事先准备。唯一让人觉得蹊跷的是，他的随身衣物中似乎只带走了外衣，内衣却一件未少。仔细勘察之下，袁源竟然在他的床头缝隙处找到了一张纸条。
  那是半张被折成了四片的薛涛笺。众所周知，这种纸是精美而昂贵的，但是明显写这张纸条的人对次毫不顾惜，纸片被撕得很是粗糙。更让人觉得诧异的是上面的字。
  字是用木炭写的，内容如此：想保住秘密——想保住秘密便要如何呢？下面的词句被撕掉了。
  我拿着这张纸反复看，浓浓的景芝玉颜膏的香气直冲我的鼻端。想来这张纸的主人应该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有钱的爱漂亮的女人。秘密——这女人想是用玉麒麟的秘密控制了他，于是他就不见了。
  第二件事情的发生让我悔恨不已。
  其实那日早些时候我是看见他在花园里面的。
  他没有象以前那样穿黑衣，而是穿着银灰色长袍，一头黑发只有一个玉簪扣住。当庭放着一个藤椅，上面铺了垫子，而他就坐在那里。
  我见了他，人没到他身边，心却一早到了他身边。正想过去，那里却传来宛如天籁的琵琶声。定睛看时，却看见燕无他抱着琵琶，坐在他下手。
  我也算生在公侯之家，于文于武家中都延请名师教导。文之一道，我十六岁就在贵族女子中文名满播，武之一道，自从幼时被掳，父亲便寻找名师教导我武艺，让我务必能保护自己。虽然不是大家，但各门各派的功夫学了也不少，至于那些厨艺针黹更是不在话下。唯独对于乐器却是毫无兴趣。家中丫鬟曾经私下说过，我弹琴的时候，就连隔壁人家的狗都被吓得不吃骨头了。从此我便不再碰乐器，心里却嫉妒着那些精于乐器的人。
  这燕无他虽然面貌丑陋，这一手琵琶却是极其精妙。只听她，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而唐暗月那双眼睛尽然直勾勾盯着燕无他正拨弄琴弦的一双手。
  半晌，燕无他道：“公子见笑了。”
  唐暗月微笑道：“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燕姑娘果然神乎其技。”
  燕无他却说：“相对姐姐的弹奏来说，我可是初入门的。”
  “早就听说夜夫人一曲琵琶动京师，可惜再也无缘得听了。”
  “当年姐夫也是如此说的。”燕无他姿色平凡的脸在这个时候忽然泛上两颊酡红，居然也有一番妩媚。
  “当年沈盟主是为了娶夜夫人而休了妻室的吧！”唐暗月忽然一笑，“是我多事，不该问的。”
  “这倒也没有。沈大哥在休了李甜儿之后，过了两年才娶姐姐过的门。不过，在姐姐成亲前李甜儿还住在这里，姐姐进门后，她才搬走的。”
  “你知道你姐夫为何休了前妻呢？”
  “姐夫没有说，我们也没有问。不过，姐姐嫁过来那天，李甜儿曾经大闹婚礼，说姐姐是狐狸精，抢走了自己的一切，自己一定要让姐姐加倍还来。”说到这里，她瑟缩了一下，“现下，姐姐，姐夫已经没有亲人，这偌大家业就落在我一个弱女子身上，公子，你说，这李氏会不会回来报复，把一切都拿走？”
  “这李氏武功很好？”
  “至少她有武功，以前在江湖的时候还有个绰号叫做‘无影飞天’，说的便是她的暗器。”她似乎鼓了鼓勇气，然后说道，“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怀疑，没敢说。”
  “哦？”唐暗月抬起眼帘似有深意地看她一眼，“怀疑什么？”
  “我一直觉得姐姐和沈大哥的死应该就是李甜儿做的。不过，当时，袁神医说了，他们是死于唐门的毒药，而李甜儿和唐门应该是没关系的，我就没说。乱猜测冤枉了别人不好。”
  唐暗月笑了，“燕姑娘真是心思如发，也颇为他人着想。”说着，他准备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那茶杯坎坎端近嘴唇的时候，他的手却一软，那杯茶水一直泼在了衣襟上。我心下惊呼一声，准备上前，却见燕无他已经把自己的衣袖垫在了他的襟前。衣袖尽湿，而唐暗月的衣服只是沾到一点点潮气。
  我有点气结，呆呆站在那里，竟忘记了走出去，只看着他们出神。
  唐暗月的笑忽然变得惨淡道：“抱歉了，暗月残废之人，手中无力，让姑娘受惊。”
  燕无他却微笑道：“无他正想把这茶换了，这天色近晚，喝茶对晚上入睡不好。我正备了温热的点心，请公子品尝可好？”说着，也不看暗月，轻轻揭开桌上一个盖碗里面想是注着滚水，温着一个小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