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

第26章


她在不满周岁时被带入深山,也许这种变故对成年人并不算什么,但对于当时混沌初开的许若然,她必然已经有了这样模糊的认识——虚妄。如果前一天你还在一个温暖的环境,身畔不时有人看着你笑,告诉你你多么重要,而闭上眼,再睁开,一切都不一样。无论你怎么哭,怎么叫喊,都没有人理会你,你熟悉的一切眨眼间就全部颠覆,你是什么感觉?
  虚妄!这个世界太过虚妄,没有任何温暖长久而可靠。
  沈笑想起她一贯漠然的眼神,和那句轻凉惆怅的“生老病死,离合悲欢,你让我记住什么”,不由更加恻然。
  那不是凉薄,也不该称之为懦弱。那是一种惶恐。
  “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的?”良久,喉口那种堵塞感稍稍缓解时,他才这样问。
  “十年前,”许若然道:“十年前,云游的师父去世的时候,托了封信给我。”她的眼神渺远而追溯,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如是……师父说‘如’便是‘若’,‘是’便是‘然’,所以给我取名许若然。”
  落寞的声音在这样一片废墟上交织成绝望,几乎将沈笑也窒息于其中。
  十年前!
  她在深山住了十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忽然有一天得知自己不是孤独的,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有着和自己血脉相通的人。她即便未必想去相认,心中又怎能没有念想?
  可是十年前……是天泉悬案啊!
  当她赶到向往已久的闻家,一路上想象着自己父亲母亲的模样,见到的,却是冲天的血光与满地的残肢。这让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怎么忍受,怎么忍受!
  他看着这满地正在化为泥土的青苔碧瓦,几乎不能再想下去。
  “那一年,三途谷的桃花开得特别好看。所以我想,我只是去看他们一眼,只偷偷看一眼。如果我有弟弟妹妹,我就带他们来瞧这里的桃花。然后,我就安心地做我的许若然。”她的声音忽然渐细消失,沈笑却已经知道发生了怎样的事情——
  十年前,她在雨里站了一夜。冲他笑了一下,说“花谢了”。
  那一点难得的,小女儿情态的窃喜和唯一一次对温暖的渴望,就这样以一种残忍的方式被生生撕裂切断。
  夕阳的最后光晕已经隐没在天边,只在那里镶嵌下一道红色的痕迹。许若然将目光放得很远,里面融不下悲欢喜乐,只是静静重现着许多年前的画面:“我到闻家的那一天,姑苏也下着大雨。”
  那一天,她站在闻家已经破败的院落里,看着四处散落的残骸,雨水都变成了红色。
  就地处斩。皇上当时下的命令,是就地处斩,府宅摧毁,尸体不准入殓。
  多可笑。施毒杀人,最多不过数百,而上位者只需一句话,一句话而已。
  “我亲手将他们从断墙中挖出来,又亲手埋葬了他们。”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些人。但那些面庞,不时就能看见与自己相似的轮廓。在她的双手沾满鲜血和泥土的时候,她几乎产生了幻觉,那些血肉模糊的脸似乎一张张还原,露出温暖的笑靥,在她周围言笑晏晏。
  “我当时问自己,我恨吗?我可以不恨吗?我给不了自己答案,只知道心里有一种愤怒,更有一种凌驾于愤怒以上的悲哀。这两种情绪混合成剧烈的毒,而唯一的解药是鲜血。当年我虽年幼,虽处在极端的愤怒与悲哀中,头脑反而出奇的冷静。我知道凭自己的力气,杀不了皇帝,但我能杀那个自作聪明的宁王!所以我连夜潜入王府,对他下了尘缘相误。”许若然的声音终于现出了一线悲凉,“尘缘相误,师父百余毒药中,唯一未尝研究出解药、便已溘然长逝的毒。我当日下手,本就没有打算留余地。”
  沈笑看着她,先前喉头那股压力已经转移至胸口,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而更让他无法承受的是,在叙述这些惨绝人寰的往事时,许若然竟然那样的平静,那样那样的平静!好像那个与家人分离的十余年的人不是她,好像那个刚刚得知自己有亲人便目睹了全家灭门的人不是她!好像那个亲手挖出亲人残肢并且埋葬的人不是她!
  他感到自己的心在隐隐地痛楚,终于忍不住,狠狠扳过她的肩头,低吼道:“若然!别再这样了!”
  别再这样平静了!别再这样故作坚强了!
  为什么人们会以为不显露自己的情绪便是坚强或者可以不受伤呢?上天赋予我们喜怒哀乐或者愤怒凄惶,这正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可贵啊。你可以控制你的表情你的言语,但你怎么能控制得了自己的心与灵?你的内心总在发出最诚实地呼唤,你埋葬它填塞它,它总有一天会化为厉鬼山洪,以当初十倍百倍的痛苦报偿你。
  沈笑直视着许若然的眼睛,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但出乎他意料地,许若然那种平静并没有消融崩溃,反而依旧渊沉清明,像包容一切地大海,万类翱翔的天空。
  沈笑愕然地看着她:“你……你……”
  许若然笑了,不是嘲讽,不是悲极,而是一种真真正正地解脱与明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也正是我终于想清楚的事情。”许若然告诉沈笑,“我曾经选择遗忘来帮我度过悲伤。我忘了闻家,忘了宁献王,甚至为了忘记毒术,我特地学了医——你知道,世上的道理总是相通,如果你真正精通了一件事物,学任何其他东西,也总是能游刃有余的,何况,医毒本就是一家。”
  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仰头望着已经是沉水色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但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错得多么离谱。沈笑,我忘得了宁献王,但我依然碰见了凤箫。”
  她忘记了过往关于宁献王的一切,当凤箫出现的时候,只是这么多年来积累的惶恐和悲哀让她下意识的想拒绝,而宁献王在她记忆深处挥之不去的阴影更是让她负隅顽抗。当她终于决定接受他时,往昔的记忆偏偏在此刻卷土重来,将她推入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不能爱,也不想恨,那个执着的王爷却连不去面对的权力都不赋予。
  他用匪夷所思的方式让她来到他的身边。
  他送她一管玉箫,让她在惶恐时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自己。
  他总走在她身侧偏前一点的位置,让她不必抬头,一个余光就能收纳自己的身影。
  他甚至给她的丫头取名“冰弦”。冰弦乃琴丝,任何一个细节,他都要她知道,他必用情丝缚她。
  当那日在小径上她回过头,看见倒在地上面有死色的凤箫,她的魂魄几乎当场碎裂纷飞。当在沈府客房,她握着凤箫冒着冰凉湿冷的手,感觉到他的脉搏已经细速成一线,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即将停止。
  那一刻她终于看清楚,眼前竟然是——
  穷途末路。
  她的恨,走上的是穷途末路。
  而那被逼至极限的、压抑多年的积怨,终于在这样的逐杀中,以最激烈的方式爆发,然后消失殆尽。就如天空中的闷雷,爆炸后,便又是无边的宁静。
  许若然轻轻叹了口气:“我忘记了。忘记了我从何处来,忘记了我能往何处去,只记得天地悠悠,世间的温暖是多么脆弱不可靠的东西。每一点点的希冀,最后都会流为刺入心脏的毒箭。所以我避如蛇蝎。但是——”
  她忽然回过头看着沈笑:“这一次,我决定,再忘记一次。” 眼中流光一闪而过,许若然的语气有一种抛却一切的轻松和释然:“我不再忘记我的过往,但我决定,忘记对他的仇恨。我现在能记得的,只有他是宁献王凤箫。只有他是凤箫而已。”
  沈笑震惊地看着她,久久不能说话。好久好久,当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
  仰头大笑。
  是了!是这样了!
  方才他由于震惊与关心,竟然没注意到许若然今日的平静与平时有着细微的差异。往日许若然的淡漠像冰,有着隔离一切的气质;而现在的她像春风,有着包容一切的能力。
  她想明白了,真的明白了!
  沈笑心中一阵轻松,那种油腔滑调的架势便又溜了回来,他夸张地摇着头,大声道:“可恶得很,当真可恶得很。这样有趣的事情你竟然直到事情结束才告诉我,这算什么朋友义气?”
  许若然也淡淡笑了起来:“七少可以与我割席断交。”
  沈笑立刻反驳道:“你让本少爷错过了那么多有趣的事情,竟然还想浪费本少的一张席子么?这种蚀本的买卖若是做了,老太爷不打死我,我家夫人也不会饶了我!何况,”黑白分明的桃花眼贼贼转了一圈,“谁能保证今后没有更多更有趣的事情呢?”
  许若然脸上的笑意渐渐暗淡了下去,笼上一层忧虑:“你说对了,事情并没有结束,的确有‘更有趣的事情’。”
  三件物事
  沈笑看着她眉间的郁色,也渐渐收敛了玩笑之意:“怎么?”
  许若然道:“你可还记得,王府中我跟你说过,凤箫曾给我看过一只酒壶,叫尘缘相误?”
  在宁王府的流杯亭外,凤箫曾邀她同进晚膳。当时只有一道菜,一壶酒。菜名为“金风玉露”,而那酒——
  彼时凤箫举杯微笑,对她说:“酒无名,壶却是有名字的——叫‘尘缘相误’。”
  沈笑挑了挑眉,他自然是记得的,但是……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惊呼出声:“难道……”
  许若然轻轻叹息了一声:“是,我很担心,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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