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

第27章


  之前凤箫误会她是小帝姬,她没有辩解,一方面是因为凤箫已经言明他并不在意她的身份,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样才能更好地掩饰她的身份。可是上次凤箫带她来到这片废墟,告诉她当年的天泉悬案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错误,究竟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单纯地想与她分享自己的过去?
  沈笑紧紧锁住了眉头,低声呢喃道:“尘缘相误,尘缘相误,怎地偏生就是尘缘相误?”
  凤箫随意给酒壶起的名字,偏巧就是许若然当年下在他身上毒的名字。若他已经知晓许若然的身份,又怎会留她到现在?若他不知许若然的真实身份,为何有了那么多的恰巧?
  沈笑思量半晌,实在想不出答案,只得反问许若然:“你们在流杯亭饮酒之时,你还没有恢复记忆。他拿出那壶‘尘缘相误’,可是想试探你么?”
  许若然摇摇头,语气有些萧索:“不,我想,那是一个隐喻。”
  夕阳疏风,流杯亭内流水潺潺。
  宽袍广袖的男子声线柔如一管竹风,告诉她:“这酒壶的神奇之处在于,无论内盛的是哪种酒,无论饮酒的人酒量如何,若只影独酌,酒干壶空之时一定是不多不少,三分醉。”
  “若二人同饮,则两人皆酩酊。”
  那时,他微笑扬手,举起了酒杯——
  “不知爱妃可敢与小王饮尽此壶中美酒?”
  轻起的微风将他的几绺发丝别至耳后,一叶青竹正悠悠飘落,荡起一圈圈涟漪,他腰间御赐的双玉也发出细碎的声响,将他笼罩在夕阳下的线条衬得更加柔和安谧。
  彼时的许若然未动声色,但这样许多个日日夜夜以来,每当回想起那一日,那个画面就清晰地浮现,击中她的心房。
  他用深邃的眼眸淡淡看着她,问她:“不知爱妃可敢与小王饮尽此壶中美酒?”
  他的意思,她其实知道,一直都知道——
  饮酒的最高境界是微醺,与人相处也当是浅尝辄止。但他举杯,邀她一醉——哪怕误尽尘缘。
  追思往事,历历在目,许若然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但多年的习惯使然,她依旧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沉默片刻,却又幽幽说道:“只可惜,此刻误人的,何止是尘缘了。”
  沈笑不解:“什么意思?”
  许若然轻轻咬了咬下唇:“我解不了。”
  沈笑一时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等明白的时候,慢慢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毒?你当年下的那味,叫‘尘缘相误’的毒?”
  许若然的面色苍白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她曾说过,她当日下手,本就没有打算留下余地。尘缘相误,她的师父没有研制出解药,她也没有。然而这种毒本不至于一下致人死地,只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将如附骨之蛆,一点一滴地折磨,将中毒者的健康慢慢啃噬消蚀。
  沈笑惊愕地看着她,这件事情几乎比许若然是闻家后人更不能让他接受——医人无数,从无败例的许神医解不了她自己下的毒!解不了她的爱人身上的毒!
  他心有不甘地问:“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任何办法?”
  许若然沉默良久,久到沈笑几乎以为她也绝望了的时候,她才开口道:“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
  沈笑双目一亮,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需要三样东西,有了这三样东西,我至少暂时能保住他的命。”
  沈笑这次倒没有急着问是什么,沉吟了片刻,悠悠开口道:“我虽然不是现任沈家掌事,但有属于继承人的双鲤玉佩在手,至少能调动沈家一半的人力物力。子君虽然江湖人脉不广,但岳丈大人与名剑山庄庄主也都算是武林泰斗,外加盟主尹前辈家千金与我夫妻也算有点儿交情……”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许若然。
  许若然看着他的笑容,明白他这是告诉自己他会不遗余力地相助,不由升起一阵暖意,终于慢慢开口道:“蜀中唐门的五毒珠,凤山乔家的月寒石,以及……”她顿了顿,道,“姑苏辛老夫人的宝贝,璇玑瑶草。”
  沈笑思量片刻,道:“五毒珠和月寒石你便不用考虑了,十日……不,八日后,便可送到你手上。剩下的一样……”
  “辛老夫人那里,我会亲自拜访。”许若然淡淡接口道。
  沈笑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许若然知道这三样东西皆为世间罕有,更是被它们的主人视为至宝,要求得一借,谈何容易。沈笑已经帮了她太多,其他的,就让她自己努力吧。
  辛老夫人的璇玑瑶草……
  许若然轻轻眯起疏淡的眼眸,看来明日,便得去一次辛府了。
  唯今之计
  姑苏两大家,千金沈,弓刀辛。
  沈家富可敌国,自不负“千金”二字。而辛家,如果你还没有忘记的话……兵部尚书辛佑安将军辛将军的祖籍,便是在姑苏。
  许若然没有忘,所以她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立刻前去辛府送上名帖,而是修书一封,差人快马加鞭送至都城,交予辛尚书。
  宋子君听闻此事,大吃一惊,急急忙忙跑来找到许若然。
  “许姑娘,你送了信给辛尚书?”她一进门,就风风火火地问。
  许若然轻轻挑了挑眉梢,算作承认。
  宋子君一见就急得直跺脚:“许姑娘,这回可糟糕了!你送书给他做什么!”
  凤箫与辛佑安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关系,基本上来说,凤箫对辛佑安什么态度不知道,但是辛佑安却的的确确是对凤箫心有芥蒂的。沈笑曾告诉过宋子君阴阳双璧的事情,当时沈笑还感慨说,这两人的龃龉怕是早就存在了,双璧只是加深了这种间隙而已——自古文武总是相轻,连一代名将廉颇也曾因蔺相如职位高于自己而心生嫉妒,何况皇上如今如此偏袒凤箫?
  “请他出面,求老太太赠瑶草。”许若然仿佛没听懂宋子君那句“你送书给他做什么!”是一句气话,慢条斯理地回答。
  宋子君哭笑不得。当初皇上在养心殿赐凤箫双璧的时候许姑娘明明就是在场,怎么能做出这种糊涂事呢?!偏巧沈笑昨日便已动身前去蜀中,眼下连个能劝劝许姑娘的人都没有,这可怎么办是好?
  宋子君咬牙犹豫了一会儿,一握拳,转身就走。
  “你想去把那封信追回来?”许若然的声音在身后幽幽传来,和宋子君着急上火的样子倒是鲜明的对比。
  “对!”宋子君闷声道。有时候她觉得这许姑娘真有能把别人逼疯的本事。
  “我以凤箫的名义动用了飞马加急,你追不上的。”许若然平静地告诉她。
  宋子君回头,几乎是瞪了许若然一眼:“追不上也得追!”该死!她现在也开始怀疑,许姑娘到底是想不想救王爷?以辛佑安和王爷的关系,不落井下石就很不错了,怎么可能伸出援手?!唯今之计,该是隐瞒身份前去辛府,向辛老夫人动之以情方有一线可能,如让辛佑安知道,那瑶草怕是断断到不了手了!
  许若然却仍旧是淡淡笑了一下:“放心吧。”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流转了一下目光:“辛尚书一定会帮忙。甚至,他会亲自前来。不出三日,他必定出现在姑苏。”
  ******
  三日后,黄昏。
  定园紫云阁顶的琉璃瓦在夕阳中折射出斑斓的辉光,远远望去,透过周遭郁郁葱葱的树木,依稀能看见窗边两人对坐品茗。
  宋子君已经出发去凤山了,不然,当她看见阁中坐在许若然对面的辛佑安,想必会吃惊得合不拢嘴巴。
  茶烟袅袅,是上等的铁观音,以虎丘第五泉之水烹之,而辛佑安却轻轻皱起了眉头。他本是武将,比起文人墨客附庸风雅地品茶,他倒是更钟情于杜康佳酿。
  但更重要的是——这是宁王府的茶。
  从前,他也许还能与凤箫虚与委蛇,但双璧之事后,他实在是有些意不平。这片江山,是他们辛家世代忠良一刀一箭地拼过来的,是辛家无数鲜血一点一滴换回来的。莫要追溯到开国之初,辛家先祖的社稷之功;单说他辛佑安,五年前领军平乱,十余年治理边防,出生入死呕心沥血,这才换得康安帝二十年的太平春秋。可凤箫究竟做了什么?不过是十年前查出了一个女人的死因,五年前填过一阕词而已。仅仅因为他是皇家的人,他的名声地位竟然超越了自己,在五年前的平叛中,那“一词退兵”可以说抹杀了他的全部功劳。普通百姓不明事理,他可以理解,但皇上,他们辛家世世代代为之效忠的皇上,竟然也不能明白!
  念及此,他又如何能对凤箫或许若然心生好感?是以他淡淡地说了句:“王妃盛情,下官心领了,可惜下官是俗人,只怕可惜了王妃的好茶。”
  许若然却不介意辛佑安的冷淡,淡淡一笑,慢慢回了句:“我也是。”与辛佑安刻意的冷淡不同,许若然的淡然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气质,像春花冬雪般自然。
  辛佑安皱了皱眉头,不明白她的意思:“也是什么?”
  许若然答道:“不爱茶之人。”
  辛佑安愣了一下,皱眉道:“王妃做事,当真高深得很。”
  许若然微微一笑:“小女子知道大人嗜酒,却偏偏请大人来品茗,这的确是强人所难。只是小女子本身,也并不愿如此的。”
  辛佑安望了她一眼,眼中的神色带着些许思量。沉默片刻,他取出一封书信,放在桌上:“既然知道是强人所难,王妃又为何要写这封信?”
  许若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说过了,非本愿也,不过是唯今之计罢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