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

第28章


  辛佑安似是对这“唯今之计”并不赞同,咄咄逼问道:“下官远在京师,而瑶草近在咫尺。可是据下官所知,王妃从未曾屈驾辛府讨药,王妃一定要如此舍近求远么?”
  许若然笑了。她慢慢拿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方缓缓开口道:“舍近求远?不。辛大人,其实你我都知道,这的确是唯一的、最快的办法了。”
  辛佑安心中倏然一拎,对面女子的目光与茶烟一同晕染开来,弥散在空气里。无所在,无所不在。一瞬间他有一种在战场上才有的不安全感,他不由对眼前这个几乎是自己后辈的女子重新审视起来。
  许若然将茶碗放下,慢慢开口道:“辛大人不必奇怪,其实,小女子只是恰好听说了两个故事。”
  辛佑安问:“哦?”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两年前,”许若然缓缓叙述着:“两年前的冬天,姑苏城里要办一件大喜事——姑苏两大家之一的辛家二公子要娶亲了。辛大人,”许若然忽然看着辛佑安,问:“大人膝下共有四子,其中三者皆在京师任职,只有二公子自小由辛老太太亲手抚养长大,留在姑苏承欢膝下,是辛老太太最宠爱的孙子,可是如此?”
  辛佑安知道许若然马上要说的是自己家的一段闲事,却并没有如普通人般尴尬恼怒,而是坦荡荡地承认道:“不错。”
  许若然点点头,继续道:“然而就在吉日的前五天,辛老夫人却执意要退掉五日后便举行的婚事,勒令那个与辛二公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王家小姐一辈子不许踏入辛家大门。此后,辛二公子在老夫人房前跪了五天四夜,直至发热晕倒,也没让老夫人改了主意。”许若然幽幽叹了口气,道:“当时我很奇怪,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让这个最疼爱孙子的老人家硬生生拆散这一段好姻缘?”
  辛佑安眼中浮现出一线沉思和明了,但没说什么,继续听许若然说下去——
  “是璇玑瑶草。”许若然淡淡道,“辛老夫人当时不肯认这个孙媳妇,是因为璇玑瑶草。”
  辛佑安接道:“故事中可是说,就在成亲前数日,下官的母亲忽然得知,王家小姐孩提时代来蔽府游玩时,曾损毁过一株瑶草?”许若然点头,又反问辛佑安道:“如果自己最疼爱的孙子的终身幸福,还比不上十几年前的一株瑶草,辛大人,你觉得凭我许若然去求辛老夫人,她会将瑶草给我吗?”
  辛佑安若有所思地看着许若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浮现出一丝笑意:“的确不会。第二个故事呢?”
  许若然淡淡一笑,道:“第二个故事,就是辛大人您的故事了。”
  辛佑安“哦?”了一声,做了个“洗耳恭听”的手势,先前的疏远已消减不少。
  许若然道:“想来大人不会忘记李定邦?”
  辛佑安没想到她说的竟然会是这件事情,点了点头。
  早年平叛之时,军中曾有叛将逃往敌营。而那名叛逃的裨将李定邦,恰恰是辛佑安早年患难之交,两人感情甚笃。李定邦裨将之职,还是辛佑安一手提拔而来。听闻李定邦叛逃,辛佑安登时大怒,亲自追击,连夜赶回驻扎,削首示众。
  “赤手领军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许若然微微一笑,“这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一段传奇了。”
  辛佑安呆了一呆,眼中浮现出复杂的情感,但随即回过神来,轻“哼”一声,指节轻轻地叩击桌面:“王妃是在夸赞下官?”
  敲击的手指触及桌面上的书信,他心中一动,恍然大悟,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辛佑安身为武将,宏亮的声音与豪迈的气度即便在沙场上也能震慑人心,何况此刻在这静谧的小园,更是带起一种让人心惊的震动。
  许若然却眉目不改,静静地看着仰头大笑的辛佑安,直到他渐渐收声,抖开手上的信笺。没什么筋骨的字体,正是许若然的字迹——
  “小女子顿首拜贺。王爷抱恙,双璧入大人府库指日可待矣!”
  好刻薄的话语!
  先刺辛佑安见死不救,心胸狭窄。再言其功勋不比凤箫,必得凤箫死后才有资格得到双璧。真是尖锐至极。
  “辛某总算明白了。”辛佑安笑着将信笺折好,放回封套中,再一次打量了许若然,仿佛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事。最后,他有些感慨地说:“仅通过两则传闻,便可做出这样的判断,王妃心智,辛某佩服之至。”
  许若然薄笑一下,却也并不否认。
  的确,李定邦的故事告诉她,请将,不如激将。
  赤手领军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与其说是勇敢或者气魄,不如说是——自负。
  近乎于狂妄的自负。
  每一段的风流佳话都不乏人津津乐道,但比起那些溢美之辞,许若然却更直觉地从其中窥探人性的黑暗之处。
  优点只能用于赞美,弱点却可以利用。不是吗?
  辛佑安忽然抬手,将那封信双手递过:“王妃,三日之内,下官必当奉上瑶草。”
  许若然微一颔首,嘴角露出几不可察的笑意——果然,这般自负的人一旦发现自己的性格被人摸清甚至利用,必然会愿赌服输。
  这次的赌注,她终于赢了。
  她伸手去接信笺,在她即将拿到时,辛佑安却忽然一收手:“王妃莫急。下官并非没有条件。”他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许若然:“在送上瑶草之前,王妃也要为下官完成一件事。”
  女儿香
  《河图》有云:天一生水,地六成之。
  宁波范氏的藏书楼天一阁便是取此为意,希望存在书楼中的典籍有了水咒的庇护而远离火患。
  姑苏也有一个“天一阁”,其中的“天一”也是水的意思——
  三千弱水。
  没错,姑苏的天一阁不是藏书楼,而是青楼,并且是整个苏州最有名的青楼。而它之所以有名,是因为这里有一位有名的老板娘。
  青楼的老板,一般都叫鸨母,但却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言若。
  天一言若,任谁见了那样的女子,都绝对无法将她和“鸨母”这两个字扯在一起。
  许若然站在湘妃帘幕前,帘后女子的体态影影绰绰。但就只是这样一个大概的轮廓,却已经给人以无限的遐思,恍若淡云轻笼了疏月,薄烟浅锁了春寒,让人单纯欣赏着这样一片迷蒙,却又忍不住想拨开遮障一探究竟。
  “便是你?要入阁的女子?”一线声音柔柔送出,东风惹柳样的娇软,却又红露凝香般的雍容。
  许若然的声音也很好听,但她的声线虽也是柔软,却更偏清泠,如果一定要比喻,大概更接近于旖旎于无人处的蔷薇。不似眼前的女子,有着洛阳名园中名花倾国的气质,又暗藏一种繁华阅尽的气度与沧桑。
  “便是我。”许若然淡淡答道。
  厢房内其余几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都投射到了许若然身上,眼中或探寻或钦佩或不屑,各不相同。
  房内除却许若然,一共四人。风姿不同,却一样地是人间绝色。即便是这样风华绝代的四人,在当年第一次见到言若时,也难免自惭形秽,眼前这貌不惊人的陌生女子,竟然能不动声色,是真淡然,还是假清高?
  湘帘后好一阵沉寂,倒是立在一旁的红衣女子忍不住开口道:“喂,我说你,可是像那边的莺莺姐一般,”她纤指一扬,指向一旁的黄衫女子,“擅长操琴?”
  那位“莺莺”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举止间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意韵,却冲许若然抛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红衫女子视若无睹,又伸一指,指向黄衣女子身畔的粉裙佳人:“还是像香君姐姐,清歌妙音?”
  粉衣女子娇小玲珑,向许若然浅浅一笑。
  “又或者,像玉环姐姐,”她指向自己身旁着百花蝶衣的女子,“解舞无双?”
  那位“玉环”神色有些倨傲,体态稍显丰腴,却看得出肢体柔软,必然是常年习舞所制。
  许若然的目光跟着她的手指将眼前佳人一一掠过,最后,微微一笑:“都没有。”
  红衣女子立时瞪大了眼睛:“不是吧?难道你是像我——”她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尖“丽娘一样,会画画?”
  许若然摇了摇头:“也不会。”
  红衣丽娘顿时皱起了巧鼻:“你这也不会,那也不会,长得也不怎么样,你凭什么以为言若姐姐会让你入阁?”
  黄衣莺莺责备地轻唤了一声“丽娘”,粉衫香君也微微笼起眉头,百花衣的玉环倒是轻哼了一声,显是对方才丽娘的话也赞同得很。
  四双妙目此刻都注视在许若然身上,看她怎么回答。
  许若然倒是不急不慌,半晌,方慢慢开口道:“我会调香。”
  “调香?”丽娘惊讶地眨着眼睛,香君与莺莺也好奇地望着许若然,就连一直未曾正眼瞧过许若然的玉环,也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来。
  这时,许若然刚好从怀中掏出一只精致的胭脂小盒。
  “调香,调香有什么了不起。”这个丽娘显然是孩子心性,明明两只眼睛已经紧紧盯住了许若然手里的胭脂盒,人也不由自主地已经来到许若然旁边,嘴里却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许若然薄笑一下,打开盒子——却是空的。
  丽娘的眼中明显透露出失望,扁了扁嘴,嘀咕道:“故弄玄虚。”
  许若然也不以为忤,纤指在盒缘轻轻扫过,随即指尖轻轻在丽娘耳后一点。刹那间,屋内众人只觉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拂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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