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十五年冬,天已很冷了,连脏旧的青石阶子上也结了一层清冷的霜。浣衣库里没有地龙,只生了一小只铜盆炭炉,盆里的炭早烧得见了底,铺着一层白灰。浆洗过的红绸子滴着水,不过片刻,冷水皆成了冰。院子里一架架的红绸子,都仿佛挂着一层极薄的冰凌。几百架的衣裳,皆是昨日库房连总管送来的换洗脏衣,有的见了红,浑着冰凌,越发显得恶心了。这是浣衣库里最低贱的杂役处,平日只浆洗一些三等宫婢的贴身衣裳,人手渐渐多了,连正德便将一些答应常在并主子面前有脸的体面丫头的衣裳也一并送了过来。
这天风刮得格外大,从永门一路沿着巷子走过,未及到了浣衣库的朱门外,那风声便仿佛一千只御苑的野兽齐齐奔驰,一路从后头追了上来。风刮得宝生白白净净的一张脸起了红丝,又像是给人挠了一般。不多时,半天下了小雪,细小的雪子密密地打落在黄琉璃碧瓦上,筛筛有声。浣衣库朱门虚掩,宝生推门而入,一面弹了弹身上的雪珠,抬头只见一个人笑嘻嘻地瞧着他,忙道:“春姐姐。”春秀见了宝生,倒是呸了一声,又说:“担待不起。如今你小子也跟着连大总管手底下做事了,正经有了个人样,哪里还记得我们这些下贱奴才。”
宝生知她极厉害,一时不敢应嘴,只是唯唯诺诺。
春秀见他这样,自己先没了意思,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浆洗的衣裳都早晾干收拾整齐了,就等着你们烘衣局的人来。”一面转身进了院中。宝生一路低头随她身后,只听四周的雪子打落在竹架子上,砰砰有声,又仿佛是年节岁下的宫女在巷子中放爆竹,不禁转头打量了一眼院中。
深冬的大院子比上一回来更显得清寂了,这里原本是宫城中最冷清的一个角落,又下了雪,天寒地白,偌大一个院子,只有成百上千架的红绸宫衣在寒风中呼呼结着冰渣子。那几百架的红绸子中间,静默地跪着一个素衣女子,低头无声,仿佛要死去一般,只有身子沉重地支在地上,倒令人不觉心生怜爱。
宝生不由停住了脚步,转头朝那竹架子间望了一眼。偏这一眼,又让春秀瞧见了,冷笑道:“还是第一遭见这情形,又新奇成那个样子?”
宝生方才回过神,不敢回话,跟着行了几步,及至走到里屋前,忽然低声问:“春姐姐,她又得罪了蒲嬷嬷不成?”
春秀因他忽然说了这话,吓得脸上一白,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只见宝生两只眼珠乌溜溜地转着,这才放了手,又指了指屋里,悄声骂道:“小狗崽子,当真眼里没了王法?”又瞧了那院中一眼,轻声说:“也不知怎么又招了那位的气,正跪在院子里挨罚呢。说是等她想明白了,才许进来。”
小桌子听得眼皮一跳,见那院中女子衣裳单薄,不禁喃喃道:“这样冷的天,蒲嬷嬷是存心要冻死她吗?”
“就是死了,又能怎么样。活人打发到了这鬼地方,不是活活累死,就是病死冻死,总是给人作践到老,一辈子也就过来了。你又替她操哪门子闲心。”春秀见他面有不豫,心下不由恼怒,想了想,又道,“没出息的东西,见人受了委屈就心软了,以后哪里敢指望你在宫中出人头地。”
宝生挨了骂,并不敢顶嘴,依旧站着。春秀拿他无法,只有领他进了里屋。一掀开泛白的大红帘子,一股呛人炭气扑面而来。宝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吓得噤声而立,不敢上前。炕上坐着一个半老的宫嬷,眯着眼,正那一只铁钳拨弄着火盆里的炭子,见了宝生,不由道:“是谁来了,怎么呆站在门里,也不吭声?”
春秀忙上前道:“嬷嬷,是宝生来了。”
蒲嬷嬷听了,果然放下了手中的钳子。宝生连忙上前,抄了个双袖:“托嬷嬷的福,如今在烘衣局里当差。”蒲嬷嬷听了,哦了一声,又问身旁的春秀:“我是不是记错了,总觉得这孩子眼善。”
春秀听了,噗嗤一声笑出声,又说:“嬷嬷不曾记错,这个宝生当日打发到了咱们这里,还帮派着收拾过衣裳呢。”说着,又指了指宝生一张冻得通红的脸,笑道,“您还记不记得,有一回他在门槛上绊着了,额头直流血,脑门上结了碗底大的一块疤。您瞧现在还在呢。”
蒲嬷嬷听了,只道:“果然是他。我说怎么这样眼熟。”顿了顿,将那火盆子撂在一旁,又说:“今儿既然来了,就替我传个话。咱们库里的炭火越发少了,连生个火盆也紧得很,今年的炭又不好,熏得直呛人。下一回内务府来托送东西,你替我亲自选几捆白炭过来,我记着你的好处就是了。”
宝生听了,连忙应了个是。蒲嬷嬷见他仍然立在屋中,这才想起收衣一事,从身上摸出一把铜钥匙,交递给了春秀,一面吩咐:“这几天风大,又下了雪,衣裳都结了冰凌子。小心用竹签剔掉,别剔出了丝,回头仔细了咱们的脑袋。”
春秀应了个是,拿着铜钥匙便要出去,只听外面北风呼呼,吹得泛白的薄窗纸呼啦作响,不由停住步子,迟疑了半晌,方才低声问道:“嬷嬷,那人在院子里跪了足足半晌,天又下了雪,回头出了人命,倒不好交代了。”
蒲嬷嬷听了,脸上一沉,冷声斥道:“只管去取你的衣裳,又多什么嘴!”春秀自悔失言,连忙止住不说,心下正懊恼,忽然只听蒲嬷嬷叫住她:“等等。”顿了顿,却又说,“把她喊进来,我正有话要问她。”
到了那库中,果然衣裳都结了冰凌子。春秀拿了细竹签,教宝生细细挑了几支,终于不耐了,只道:“回头送了你们烘衣局,再细细挑干净也不迟。只是不许只管拿了衣裳去烘,回头水渍渍的,浸坏了绸子。上头若是查起来,又有的饥荒了。”宝生一一记下了,又跟着回去辞安。及至走到屋前,只见一个单薄窈窕的身影一步步迟沉地迈了进门,宝生连忙喊了声:“锦绣。”
那女子回过头,一张苍白清丽的脸颊,仿佛失了血色一般,呆呆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认识他。宝生心下纳罕,只好瞧着她笑了一笑。她也不理会。只等走进了屋中,又跪在了炕前。
蒲嬷嬷瞧了她一眼,冷笑一声道:“怎么如今又这样知起了礼数?”
锦绣并不应声,全身上下只觉得冷极了,深冬的雪子打落得发上衣上皆是一片微白,单薄的衣角结了一层极薄的冰渣子,被屋中的暖气熏得一滴一滴落在炕前,打湿了一片地。又仿佛是那一年,天也这样冷,她在横河桥上,一个人慢慢行走在雪中,眼前是无尽的苍茫夜色,仿佛永远也行不到尽头,冷得要死去了一般。
蒲嬷嬷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颚,眯着眼瞧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亏你还是个聪明人,怎么就拧着那么一股气,宁死也不肯求一句饶。要知道——如今这里不比那逆贼府上,别说是个一般得宠的侍妾,就是比你体面的主子,打发到了这里,一样畜生不如。”
宝生因听到“侍妾”一句,不由怔了怔,过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春秀暗自扯了扯他的衣角,使了个眼色,宝生亦不曾注意,只顾呆呆站着。视线所及是她莲青色的单薄衣衫,打湿了的雪水,衬得整个肩膀都在微微发颤。分明那样单薄,又那样执拗,仿佛无声赌着气。
见她还是不应声,蒲嬷嬷忽然将手中的钳子撂在了火盆中,冷笑道:“我原瞧着你是这院子里最明白的一个人,才给你几分脸。如今你既给脸不要脸,就由不得受些委屈,一来也是给其他人立个样子,二来也是我教你一番规矩。往后在这院子里的日子还长着,你自己心里明白。”
锦绣这才低声应了句“是”,却不抬头,只露出雪白的颈子,衬着莲青的衣裳,更显得廋弱了。春秀见蒲嬷嬷面有怒色,忙道:“嬷嬷不要气坏了身子。”又向锦绣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出去。”
蒲嬷嬷听了,冷声斥道:“慢着,谁准她这样出去了。”唬得春秀一怔。只听她慢慢一字字道:“给我去廊下跪着,我瞧方才这大半晌都是白费功夫,兴许给冷风再吹一吹,就明白过来了。”
锦绣又低声应了个是,缓缓站起身,仿佛随时都要倒去一般,终于扶着门走了出去。
宝生连忙辞了安,及至走时,蒲嬷嬷又提了白炭一事,连连允诺,这才得以脱身。掀开帘子,只觉一阵冷风夹带着雪花扑面而来。眼睫上也一片白雪模糊。用袖子擦了擦,仿佛整个世界镀了层极淡的水气。不知为什么,宝生忽然回头望了一眼屋外廊下,只见那个素衣的单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地跪着,膝头磨出了斑斑血迹。
雪已下得渐大,庭院中白茫茫一片,只有竹架子上的红衣随风而动。里屋里暖烘烘一片,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烧炭味。而屋外,却是冰天雪地的另一个世界。那风雪声呼呼地从耳边穿过,刮得脸颊极疼,仿佛被人生生扇了一个耳光。
锦绣只是浑然不觉,视线所及,是苍茫的一片白雪,天地间无声地落着雪花。又仿佛那一年,窄小的红墙巷子中,锦衣的少年长身玉立,雪花落满了两人的衣上发上,满耳都是雪子打落到琉璃瓦上的窸窣声,整个世界却是安宁的,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记忆中的那一切于如今都已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便是奢望,这一生也再不能够了。
及至天色渐渐暗下去,春秀忽然从里屋探出头,见锦绣还跪在廊下,不觉叹了口气。过了片刻,又端出了几个冷馒头,一手递给她。锦绣抬头瞧了她一眼,只见她穿了桃红的新袄,衬得脸颊白净俏丽。浣衣库中的女子,原来都是这般的好年纪。春秀见她出神,不觉冷声道:“怎么不接着?”锦绣这才接过了馒头,咬了一口,又硬又冷,勉强咽了下去,又尽数咳在了地上。
春秀见了,不免冷冷讥讽道:“如今这样一口馒头,不知羡慕死多少人。难道还当自己是那逆贼府上的人,千娇百贵地承宠不成?”
锦绣闻言,不觉一怔,仍旧默不作声。手中的馒头,夹带了雪花,越爱冷了。春秀仿佛这才想起什么,忽然嘲讽似地一笑:“我听小环说,你在太子府上,虽从不曾要过一些什么,那逆贼却总是挑了最好的送给你。”见锦绣仍低着头,忽然一股气从心底涌上来,亦不明白为什么,脱口而出道:“不仅那逆贼喜欢你,自从那一日你打这里出去了,宫里认识的人都喜欢你。当日原说了派你去做个主子跟前的打杂丫头,不知怎么又让德妃挑中了你。你也懂事伶俐,冰雪一般的一个人,到后来连德妃都离不开你了,待你好得亲生女儿一般。人人都说你生得好,自你手下打发出去的小太监,没有一个不承你的恩情,不说你好的,也总挑不出你一个错来。这样的命好,我也奇怪——当日一样送进宫,一样是家里不疼不爱的孩子,又一处学规矩,一处打发到了辛者库。可是怎么偏偏运气都叫你得了去。若是说你生得好,咱们这些丫头里,又何止又比你好上十倍百倍的——”语峰一转,兀自笑了一声,“我原以为,你与咱们不一样。可是你瞧,过了这风风光光的十年,一朝事变,还不是一样儿打发回了这里。”
锦绣只觉心中仿佛有一根细弦,割得心里流出了血。顿了顿,才慢慢抬头朝香秀瞧了一眼。香秀脸上带笑,眼中却殊无笑意,仿佛有最深最浓的怨恨,过了片刻,才缓缓道:“如今我才知道,咱们这样的人,是一辈子出不去辛者库了。就是出去了,凭着如何风光,终有一日会被打落原形,又重新回到这里。爬得越高,摔得越狠。这宫里头,容不得人风光长久。”
那一声声,一字字,仿佛刺进了她的心中。
锦绣瞧着她,只觉得是在瞧一个陌生人。只有庭院中的大雪,无声地绵绵落着,仿佛是那一年她们初入宫中,一样下着大雪,琉璃瓦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霜,咔嚓一声掉在了地上,陷下一个极大的雪洞。走在未清扫的巷子中,一行人总是深一脚浅一脚。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初入宫中的那一日,正是关外嫁芷开得旺时,蓬蓬的,自相去千里的大漠雪山中,摇曳出千般姿态。新春的宫日宁静而悠长,只有一场又一场的大雪,无声地落在檐角,落在琉璃瓦上,落在青石宫道,落在红墙永巷间。天色湛蓝,层云之中透出万里清光,只有一只落单的鸿雁,拍打着翅膀从大雪中飞过,冲入了万里层云的碧霄。仿佛这半生的荣辱浮沉,都不过是惊鸿一梦,雁去无声,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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