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

第2章 惊梦旧时魂(1)


雍和十五年,未及年下,大雪便一场接着一场大雪落满了紫禁城。十里红墙,松柏掩映,枝头积起累累白雪。细小的雪子打落在琉璃瓦上,簌簌有声。天色渐渐晚了,冬日天黑得勤,不及传膳,四围暮烟笼起。举目望去,尽是昏黑一片。宫门前的六方石墩宫灯纱面,也被雪打湿了。几个殿前有小太监早早上了灯,遥望去,便如广袤黑海之中泛出一两点渔舟之光。
    扑——一声,那长箭携着隐隐万钧之势,风雷一般朝半空中射去。片刻之间,已刺穿红鸽心。众人正当拍手叫好之际,谁料扑扑几声,眼前陡然闪过几道黑光。天色昏暗,一时分辨不清。待靶子兵摘下长箭,双抄下跪行至众人跟前,口中却朗朗有声:“禀各位王爷贝勒,裕王爷今个儿三箭抢心,一人夺魁。”众人听罢,不由呆了一呆。一时间寂然无声。忽然只听寥寥数声鼓掌,转头望去,只见长廊之下,正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披了雪貂大氅,露出宝蓝团福百合长襟一角,口中含笑道:“真真是越发长进了。”
    众人转头瞥见他身旁撑伞的吴德召时,早已吓得跪了下去。唯独裕全不慌不忙放下了箭筒,方才扣礼:“圣上万岁。”皇帝吩咐众人平身。只见裕全仍然跪立,不由疑惑。未及出口相问,只听裕全俯首道:“臣有罪,跪请不立。”皇帝听了,不由笑骂:“这会子知罪,早干吗去了。”顿了顿,又说,“起来吧。”裕全方才起身。只听皇帝又说:“将那三支箭递来朕仔细瞧瞧。”
    一旁的吴德召忙命靶子兵奉上,一面笑道:“万岁爷,仔细天冷,奴才替您端着。”皇帝并不理会,一手接过了三支箭,见这三支箭并非上品,不由暗暗称奇。思忖片刻,似有所得。一时又与诸王公说了几句家常话。眼见四周天色渐沉,吴德召寻隙轻声道:“万岁爷,宫中上了灯。若再不过去,太皇太后必又遣人来问。”皇帝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大雪之中,宫灯若隐若现。再瞧了一眼雪地中的众人,早已满身满头是白,方才回过神,笑道:“白耽搁了你们半日,又不曾说几句正经话。如今下了大雪,路上仔细车马,各自早归家为是。”裕全等人忙谢恩。眼见皇帝一行渐渐走远,终于消失在大雪中,方才各自散开。
    身旁随从早已经捧了手炉,见裕全远远走过来,身后靶子兵捧了三支箭,便知今日大获全胜。不由喜不自禁,上前迎道:“王爷今日好手气。”裕全接过手炉,一面由身旁人围上大氅。随仆连忙弯身作凳,殷勤伺候。裕全素来不喜这套,因京中王公子弟多有攀比之风,不得多带了几个随仆。此刻见了,眉心微皱,跃身上了车,掀开大红猩猩帘子,只见车中早已收拾干净。正中方方正正摆了两只海青万年攒花锦褥子,又并一只软枕,心中不悦。正要命人撤走,忽然只听背后传来几声急促的脚步声。转头望去,竟是吴德召与手下几个小太监。不由放下手中帘子,躬身下车,上前迎了几步道:“吴总管。”
    吴德召深知皇帝素来看重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亦连忙拱手还礼:“裕王爷。”过了片刻,方才抬起头。只见面前人星眉朗目,气度不凡,自忖皇帝意思果然不错。这才朝身旁人点头示意,一旁小太监忙托上一只乌金大盒。裕全接过大盒,不及掂其重量,便已觉手中一沉,待打开盒子看时,不由脸色微惊。抬头瞧向吴德召,并不言语。吴德召笑道:“这是万岁爷的意思。”裕全只觉手中有千斤沉,过了片刻,才将盒中的大弓并长箭,折在手中试了试,刚韧适宜,温厚稳重,心下亦有了一丝爱不释手。顿了半晌,忽然将盒盖封上,双手奉还。吴德召不料他有这一出,惊得一时脸色微变,讷讷笑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裕全淡淡道:“万岁爷素来爱惜这样东西,裕全虽愚,不敢掠美。”吴德召见他面有恭色,不卑不亢,竟是决意辞受的样子,心下为难。过了半晌,方才顿字顿声道:“论理,今日不该奴才多话。王爷是皇上的亲兄弟,向来比不得别人。况且先帝爷的几个亲生骨肉,早已拆得离得离,散得散。独有王爷一人,至今平安无事。这便是万岁爷看重您的地方。王爷今日不受此弓,不但叫奴才为难,更是驳了皇上的面子。若是明个儿,有些闲言碎嘴子传到宫外去,岂不叫天下人见了笑话。”裕全听了此话,脸色似有一丝回转。
    吴德召见他犹豫,又道:“但请王爷三思。”裕全因他这一席话,不觉想起皇帝素日待他不薄,每有赏赐,诸王公之中至为丰厚。今日拒接,恐又令皇帝生出不快,只有收下。吴德召见他如此,岂不欢喜。亲自送他上了车,出了宫门,方才回转。
    待回宫时,皇帝一行人亦行至暖阁前。吴德召远远上前请了安,又道:“请万岁爷的示下,如今东西已送到了裕王爷手里。”皇帝听了,果然高兴。一面抬步阶上,一面动手解开大氅系扣,口中笑道:“难为你了。”吴德召听了,心里自是十分快活,忙道:“亏得万岁爷的功劳。”一旁诸人早已推开门,殿中侍奉茶水的一贯奴仆都走了上来。皇帝拾起漆盘中的一盅茶,低头呷了一口,眼睛略略扫了众人一眼,忽然放下茶碗,转身进了阁中。
    吴德召不知何故,忙跟进内阁中。只见皇帝伏案而坐,左手拾起一卷书,右指却搭了桌子几下。吴德召亲手奉上一碗茶,又撑出笑脸,说道:“外面风大雪急,万岁爷又刚打那宫里来,只怕着了凉。赶巧儿喝碗热茶。或再生出什么事来,奴才们万万担待不起。”见皇帝并无笑容,不由心下忐忑,硬着头皮端上茶。四下寂寂无人,唯有案前一盏灯透出黄晕晕的光,照出窗格子上的万年锦绣花雕,映在皇帝微蹙的眉间。
    吴德召不知怎么,心中一打激灵,忽然回过神来。将茶碗放下,瞧了一眼外面的大雪天,口中漫不经心道:“这样冷的雪天,奴才心里倒不由记起一桩事。因近日事忙,一时忘记了。适才给万岁爷奉茶,这才想起来,怕要讨个示下。往日奉茶的那一位,如今病了。要说起来,她在时,再没有哪个茶水上伺候的,有这样心细。”眼角瞥见皇帝仍专注盯着书卷,不由心下疑惑。正待转身告退,忽然见皇帝放下书卷,似有所思,忙道:“奴才已经吩咐了底下人,给她收拾出一个屋子。银库里的月晌,照例拨出去。只是宫中眼杂,最*得三四个月。若是明年开春再不好,太后那边该拨上新的丫头来伺候了。”皇帝撂下奏折,抬头朝他缓缓瞧了一眼,并不说话。吴德召自悔失言,赶忙退安出去。
    及至退出阁中,不妨撞到一个人身上。吴德召不禁脱口轻骂:“作死的小畜生,哪个又不长眼睛,也不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退后几步,这才正眼打量了一眼身前的小丫头,只见一双剪水瞳子,清秀伶俐,正是织补上伺候的春喜。春喜早已一连串地数落自己,只恨不能下跪求饶。吴德召见她这般,倒没了奈何,骂也不是,训也不是。只得虎着一张脸沉声问她:“来这里做什么?”
    春喜抬了抬手中的漆盘,原来是前日皇帝贡茶时的一件家常松花色长襟袍,因被树枝刮出一道毛边,故送去织补上特地赶工做了手脚。吴德召接了漆盘,一面命人仔细打点好交接,一面转身要走。春喜急得忽然拉住他的衣襟,一脸笑道:“吴谙达。”吴德召这才回过头,口气之间极是不耐烦:“什么事?”
    只听春喜轻声问:“我前日听湍芳斋的四姐姐说,云佳病了好些日子,只怕茶水上要换人。太后那里又有一个极看重的丫头,正巴巴地打发过来。不知有没有这回事。”吴德召闻言呆了半晌,忽然沉下脸,低低斥道:“茶水上的事,自然有宫里的规矩。若再胡乱打听,成日里乱嚼这些舌头根子,仔细你的皮。”唬得春喜肩膀一缩,脸色一时煞白,这才收住嘴。
    春喜端了襟袍去,只见侧屋中生了炭盆,火烧火燎的一股子炭香,扑面迎来。掀开帘帐子望去,炕上正盘腿坐着一个太监。打量身形,不过十二三岁年纪,面生得很,一时想不起是谁,忙问:“你是什么人?”
    连海抬起头,白白净净的一张脸,见了她倒先喊了声“春姐姐”,手忙脚乱地把一只银角暖手炉递过去。春喜正要再问,忽然见屋外来了人。连海神色一变,陡然将暖手炉撂在一旁,跳下炕,口中一连声喊:“芳姑娘。”
    春喜转头望去,只见早有一个丫鬟收了伞,琼芳一面掀帘而入,腰间掐的一枚羊脂玉打得金锁子流苏窸窸作响。她今日所着不过一件银鼠灰绉纱小褂,月白小袄,莲青长裙。又因外头下了雪,披了一件大红猩猩斗篷,越发衬得净眉淡目。春喜不知怎么,呆了一呆。过了半晌,方才走上前。琼芳早已经脱了斗篷,那丫头收拾干净了伞具,无声退了出去。春喜这才问:“宫中那位怎么说?”琼芳抬头瞧了她一眼,并不作声。忽然又瞥了一眼身旁的连海,眉间微皱,正欲发问。连海早已打了个万儿,笑嘻嘻道:“万岁爷今日不知怎么,想起了玉斗橱里的那张云弓,慌慌忙忙令谙达取了来,说是要赏给裕亲王。谙达因想着阁中的东西,素日由姑娘照管。倘或有什么赏赐,亦没有不可告人的。一时姑娘寻起来,又以为丢了,没的白担心。特特儿打发我来瞧一遭,若见了姑娘,必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才好。”
    春喜听了,不由咦了一声,笑问:“裕亲王回京了?”
    连海忙道:“听人说是前儿夜里赶回京的。万岁爷知道了,倒是着人连夜去王府报安,又赐下不少东西。今日裕王爷与诸位亲王在花苑里比射,得了头筹。万岁爷一时起了兴,还令谙达亲自送去良弓。”顿了顿,见琼芳脸上并无异色,又轻声说,“若说起来,这位裕王爷,到底是亲生骨肉,真个谁也比不得。”不及说完,哎哟一声捂住脸,原来是春喜一指戳了过来,啐了一口,骂道:“小狗崽子,万岁爷的家事,也是咱们奴才随便说得的。若再碎嘴,仔细我告诉吴谙达去,十个脑袋也保不住你。”唬得连海忙缩肩退了出去。
    琼芳忙拉住她,一面道:“好了。”转身抓起炕头的一只银角暖手炉,塞到春喜手中,笑道:“怎么这样小性子。”谁知春喜一把推开暖炉,冷笑道:“谁使小性子。我不过一个伶牙利嘴的奴才。时节里应个景儿。说得好了,讨主子一个喜。若不好,只管发狠了打,还怕掀不下一层皮。倒是东屋里那位,再聪明不过,不声不吭地便将吴谙达打发了。等明儿攀上高枝,还不定怎样呢。”
    琼芳见了,忙掩住她的嘴,急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轻声骂道:“小蹄子,你要作死是不是。”春喜使劲掰下她的手,冷笑了一声,只将手里一枚顶针并花样懒懒扔到了炕上,解下簪子便要和衣入睡。琼芳见她如此,不由叹了口气:“论理,那位病了这些日子,也该撤下了。再耽搁,万岁爷茶水上又少了人手,恐怕吃不消。”春喜拾起顶针,一面对着灯咬出一条穿针线,一面冷哼道:“好姐姐,你不用劝我。我自然知道的,那位是个奴才身小姐命。万岁爷也看重她,吴谙达也喜欢她,就是你,也未必舍得她这么走了。若有一日,换我病了——”言及痛处,心中一黯,眼眶不由红了起来。
    天寒风冷,夜露凉薄。琼芳见她只是亵衣而坐,唯恐她又吹风受冷,忙拾了一件衣裳替她披上,叹气道:“你这个脾气,若有一日能改得,万事也圆满了。何愁让旁人白白占了便宜。”春喜听了,只觉万箭攒心一般难受,一时眼泪又往下流,又怕让人瞧见。只好转头背灯而坐。一时又觉得有些渴,猛然瞥见桌上凉茶,方才想起正事:“我问你,那宫里怎么说?”
    琼芳见她神气可爱,笑道:“我正要说这事,你这样心急,连口茶也不许人喝?”春喜索性一把夺过茶碗,破涕为笑道:“偏不给你喝。你快快将那事说了,茶也喝得,我也心安。”琼芳方笑道:“太皇太后听了,倒有些意思。偏一旁的玉姑姑又说,原是太后先定了人,这会子再送个现成的丫头去,断没有这个道理。这才罢了。”听得春喜银牙咬断,恨恨道:“果然如此,只求太后她老人家快开开眼,瞧见这个狐媚子,换个清爽利落的人来。”琼芳听了,不由笑道:“你这话细细地说了,不被外人听见,尚好。若听见了,又是一场是非。”春喜知她性子温和,多有笑语,亦不过揶揄,不由转身过去,不再理她。抬头望见一川明月,映着微薄的雪光,积在梁上,竟照出两人比肩而卧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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