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

第7章 惊梦旧时魂(6)


晚春的天气总是早上三分凉,晨曦微露,窗隙中透进一股子冷风,将那垂在金砖地上的鲛纱轻轻拂起。幽广的深殿中寂寂无人,一重重的幔帐,仿佛用云钩自九天上累累垂下。金砖平滑鉴人,倒映出一挂子玉帘垂落的珠影。那一线微光,越过了殿中的鎏金狻猊六角方鼎,投出一方明晃晃的圆斑。像是窗扇上镂的万年如意四合,一万年的吉祥富贵。
    玉姑听见帐中传来微微的咳嗽声,忙唤人备下脸帕铜盆,又唤了两个小太监当前带路,各人手里接提了一只烘得正热的小手炉。她因侍奉太皇太后多年,早知太皇太后患有宿疾,忙上前捻了被角,塞入热烘烘的手炉,一面接过要换的衣裳。太皇太后见帘外的一群侍女鱼贯而入,不觉问道:“外头吵吵嚷嚷的,是什么事?”玉姑忙道:“储秀宫的几位小主一早便过来了,巴巴地等着给您请安呢。”太皇太后闻言,果然高兴:“难为她们几个有心。”又说,“只是皇帝那里也太慎重了些。如今连面也顾不上见,礼部那头三番四次地差人催促,倒和我拿乔。”
    玉姑不由笑了一声,轻声道:“他们哪儿敢和您拿乔?我瞧着那个尚书爷倒也怪可怜的,如今礼部是夹在皇帝和慈宁宫之间,进退都不由己。您和万岁爷是亲祖孙,都说天子家事难管。礼部虽有宗人府撑腰,如今掺和在这里头,倒也实实难为了他们。大选一推再推。我倒瞧不明白万岁爷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头?”身旁一个小太监奉上一盅云顶雪峰,低低唤了一声:“姑姑。”太皇太后接过,略略漱了漱口。低头间早有人递上珐琅嵌金瓷盅,太皇太后不由皱眉:“好端端地又弄这个做什么?”玉姑低低笑道:“才才万岁爷打发人送来,说是江苏年底新贡的钧瓷。如今才送到京城。”太皇太后不由笑道:“他这是和咱们讲和呢?”玉姑瞧了一眼帐外,轻声道:“可不是。太皇太后还是饶了他这一遭罢。横竖逃不过七月。您这样逼他——”手中的瓷盅放下,砰一声轻不可闻,太皇太后锊了锊石青褂子前的一排明黄流苏,轻声笑道:“傻孩子,他这是心里有事,瞒着咱们呢。”
    一盅茶早已见底,常敏将那茶盅搁在桌上,并不做声。其余诸位小主面上皆有不耐之色,正当此时,玉姑走出了内堂,朝诸人笑了一笑:“诸位小主等久了,太皇太后有请。”常敏随诸人进了内堂,拂开大红猩猩帘子,只觉一阵暖洋洋的炭气扑面而来。临窗大炕上摆了一只鎏金焚香炉,燃了安息香,暖暖的催人直睡过去。太皇太后靠着一只石青金钱蟒的引枕,并不曾起身。常敏诸人忙要下跪,却听她说:“都起来吧,再要拘礼,倒显得生疏了。”常敏方才起身,玉姑已经唤人新上了一盅香茶。常敏见左几的一个汝窑美人觚中插着几支夹竹桃,忙笑着说:“太皇太后这儿的花也偏心,我们院中的夹竹桃都落尽了。”太皇太后经她一提,不由朝那美人觚望了一眼,笑道:“这是皇帝前些日子巴巴儿遣人送来。”顿了顿,却对玉姑说,“我瞧着院中的夹竹桃开得倒好,你命人去剪几支来,送给几位小主。”玉姑轻笑了一声:“太皇太后可不是糊涂了?哪有这样平白无故送花的?”太皇太后亦笑道:“是了,再配上皇帝前儿送的那几只定窑觚子,定然好看。”玉姑笑着应了一声,忙命人去寻。
    常敏脸上似有愧色,低低道:“奴才逾矩了。”太皇太后笑道:“这是什么话?好端端,倒扯上了规矩。”常敏忙道:“奴才不敢。”太皇太后见她一脸慎容,便放缓了笑意。隔了半晌,倒似想起什么一般,忽然问:“玉姑,我隐约记着,上回来请安的几位小主,可少了人不曾?”玉姑忙道:“上回来请安的那位和小主,恰恰染了病,不能起身。若说起来,倒是那日打慈宁宫回去,路上吹了风。”太皇太后沉吟半晌,轻声道:“太医去瞧过了?”常敏轻声道:“说是吃着药,倒不见好。”太皇太后淡淡道:“既如此,还是再遣个太医去瞧瞧罢。可怜见的,若是慈宁宫染上的症,倒叫我心里不受用。”常敏笑道:“若有太皇太后疼她,还有什么病好不得?”一句话倒把太皇太后逗笑:“瞧瞧这张嘴,真是能甜出蜜来。”玉姑亦笑着说:“太皇太后总嫌宫里冷清,我又是个不会说话的笨人。常小主这样的品性,再无出挑的。日后要常来才好。”常敏听她这般说,早已心神全乱。又见太皇太后含笑望着自己,心头一甜,竟羞羞答答地低下头,不再敢多话。
    深冬的回廊风,吹得屋子里冷浸浸的。有人在廊下生了火盆,几个小太监围坐吃番薯。连海听见殿中的动静,忙扯了扯袖子,问于和:“哪位是常小主?”于和斜了他一眼,口中哈出一团热气,顺手指了指东窗下的那抹倩影。隔着扶疏的花枝,只见那秀女穿了一身杏红绉纱长裙,耳上垂了两枚小小的嵌东珠宝塔坠,俏脸生晕,衬得人比桃花艳,当下不由呆了呆。于和趁机接过他手中的一只石青瓷碗:“热热的*,也不怕凉了。”笑嘻嘻地抢着呷了几口,连海这才回过神。于和又说:“那屋中的几位,倒是生得好,只怕也不及这个常小主有福气。”连海不由哼了一声:“若说生得好,再没有一个能比得上针线上的春喜。真真是画中走出来一般的人,天天在那位眼底下晃,也没听个动静。倒是东屋的那个,病了半月,姑奶奶一般的伺候。我瞧着,万岁爷倒是真动了心思。上一回还偷偷遣了林御医隔着帐子替她把脉。”于和听了这话,似有所动:“这可不合宫里的规矩。”连海又问他:“我听御医院里的人说,储秀宫也有一个病秧子,恹恹地歇了半个月,偏不见好。”
    于和朝他面上啐了一口:“那是卫大人家的云小主。”连海不由怔了怔:“卫大人?”于和倒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叹了一声:“那位云小主,模样儿倒好,待下人也极是和气。”连海知他言下之意,大选在即,若有秀女病倒了,便要从谱牒上撤名,留后待发,由太皇太后指配了宗室子弟。不由有些怅怅:“这么说,可是连万岁爷一面儿也见不着了?”于和笑道:“可不是。往日咱们底下奴才都打笑,说怕风大了吹着常小主,气粗了吹化云小主。花儿一般的人,偏是三灾八难。叫旁人瞧着也添难受。”一语未必,只听门拢阖动声,于和忙起身,随众人走出了门。连海恭恭敬敬地垂手在一侧,只有玉姑瞧见他,便问:“什么事?”连海笑道:“万岁爷打发奴才送一只玉葫芦。”
    铜漏已经二更了,暖阁中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只有暗弱的烛光投在了案上,明黄的襟帐,焚得满室春暖的百合香,西洋自鸣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皇帝将手中的折子一扔,脸上似是倦意。梁德召闻声,早就打了一个哆嗦,从半睡半梦中醒来。掀开垂帘,只见皇帝一人孤伶伶的影子,坐在九龙壁雕的书案前,案头满满的一叠折子。皇帝见他来了,已是极倦,连眼皮也懒得再动一下,却倦倦地问他:“几刻钟了?”不等梁德召反应过来,又忽然改口:“拿朕的西洋表来吧。”梁德召忙从小屉中取出那只表。鎏金的表盖,嵌着珐琅八宝画。连光滑平整的表身都刻了天主教中的谕示。皇帝打开瞧了一眼,又扔下表,整个人朝椅背上重重靠去,仿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梁德召生怕他累出病,忙试探着上前:“万岁爷也该歇息了。”见皇帝一动不动,忙又改口道:“奴才让人泡一盅双清茶来。”
    “不必麻烦了。”皇帝仿佛想起了什么,从椅上起身。梁德召不知他有什么打算,唬得一愣,忙跟在后边儿,轻声:“天黑夜冷,万岁爷是要往哪宫去?”皇帝并不看他,口中漫不经心道:“朕不过是随处走走。”梁德召劝不得,忙又命守夜的奴才拿了貂毛青斗披风来,却只听皇帝淡淡说:“不必跟着朕了。”梁德召闻言一愣,心下为难,见皇帝冷冷的目光蓦然扫来,忙低声应了个是。
    皇帝负手踱到中庭,石基开阔,数十步的玉石高阶,冷风呼呼吹来。松柏发出簌簌的叶声,四周都静极了,仰头看天,只见天穹黑沉沉的,只有一弯细细的明月掩在重云后。远远的是一排玉石墩子,明炬燃得暗暗的,仿佛是汪洋大海中的小渔舟。摇曳的光火,映在红墙两侧。再远处,便是沉睡的整个上京城。他的脚步顿了顿,却停在阶前。转头望去,东屋里仍亮着小小的一团光晕。
    浣碧正低头绣着荷包,烛光照得她的半边脸若隐若现,只有低低的眉眼,仿佛笼在柔光中。屋子中安静极了,只有炭盆中时不时传来的哔剥声。浣碧咬了线,将那只金络丝细细地穿进去,这才腾出一只手要去拾铁钳添炭。红红的火星子溅到她的手上,浣碧未及反应,便听身后有人低低说:“小心烫了手!”浣碧回过头,扑通一声,铁钳子便掉进了炭盆里。皇帝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脸色雪白,偏是一双剪水瞳子,沉沉的,仿佛簇着深潭漾开的波光。她的耳边挂了两只小小的蝴蝶坠,在烛光中一跳一跳,仿佛触到了心中最无人知的那根细弦,他索性一手便搂住她的腰。浣碧身上只穿了薄薄的中衣,被皇帝一拥,只觉男子滚烫有力的小臂贴着腰身,牢牢地,要将自己嵌住一般。心间一动,却低低唤了一声:“万岁爷。”皇帝像是这才回过神,突然又放开手,静静瞅了她半晌,神色复杂。她不由有些害怕,又轻轻唤了一句:“万岁爷。”皇帝却已经盘坐到了她的炕上,笑着斜睨她:“天这样冷,怎么下床了?”她的脸上一红,却低低说:“奴才睡不着。”
    皇帝闻言,并无异色。随手拿起床头搁的一只荷包,像是想起什么,忽然问她:“朕前些日子要你打的络子呢?”浣碧走到床前,从枕下摸出一根松花色络子,用明黄帕子包了,递到皇帝面前。皇帝将那络子放到烛光下瞧了一眼,眼中笑意温存:“难为你还记得。”浣碧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却将袖中的平金荷包递去:“奴才见皇上的荷包旧了,补了又补,实在是不成样子。这才懒懒地做起来。好容易等了一个大雪天,偏又病了。这时候才做好,配了这松花络子,定然好看。”皇帝轻轻笑了一声,却不接过。浣碧见他的神色沉静,却不说话,不由心中一凉。
    室中一时安静极了,只有炭星子溅到铜盆外,微不可闻的几声哔剥。他衣上浓重的龙涎香,熏得人脑子发疼,却又昏昏沉沉,直想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皇帝的声音沉沉传来:“浣碧。”她抬起头,到底豁出命去,却只是用微弱的声音说:“奴才小时候,阿娘说过,女人这辈子只将荷包绣给自己的心上人。”腰间只觉一重,皇帝温热的唇沉沉地吻到了她的耳际。浣碧想将那只旧荷包扯下,却只觉一只大手抵在她的指间。她不由低低地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将她手中的荷包藏入袖中,眼中含笑:“朕渴了,替朕去沏杯茶吧。”浣碧只觉心中怅怅,又不可强求,便问他:“皇上,您一路过来,没有人瞧见?”皇帝牵住她的手,低低地笑:“万事都有朕在此,你不必怕。”浣碧低声应了个是,不再说话。皇帝眉间一皱,脸色却渐渐难看,隔了半晌,方才问她:“有人难为你了?”浣碧低着头,将一只茶盏奉到他面前。皇帝静静审视了她片刻,忽然微笑:“你瞧咱们这样子,算不算是举案齐眉?”浣碧的手指发颤,轻声说:“奴才不敢。”皇帝终于收起了笑容,站起身,烛光将他的眉目笼在一片晦暗中。她也立时站起身,却低声说:“昨日慈宁宫的人来过了。”一时无人说话,仿佛安静到了极点。皇帝的手缓缓抚着她的脸,浣碧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只听他冷笑了一声,缓缓地说:“这帮人成天只知算计朕。”浣碧心中害怕,一声“皇上”还未落音,却听他冷冷道:“朕倒要瞧瞧,若是朕真心抬举你,有何容她们置喙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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