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天气总是早上三分凉,晨曦微露,窗隙中透进一股子冷风,将那垂在金砖地上的鲛纱轻轻拂起。幽广的深殿中寂寂无人,一重重的幔帐,仿佛用云钩自九天上累累垂下。金砖平滑鉴人,倒映出一挂子玉帘垂落的珠影。那一线微光,越过了殿中的鎏金狻猊六角方鼎,投出一方明晃晃的圆斑。像是窗扇上镂的万年如意四合,一万年的吉祥富贵。
玉姑听见帐中传来微微的咳嗽声,忙唤人备下脸帕铜盆,又唤了两个小太监当前带路,各人手里接提了一只烘得正热的小手炉。她因侍奉太皇太后多年,早知太皇太后患有宿疾,忙上前捻了被角,塞入热烘烘的手炉,一面接过要换的衣裳。太皇太后见帘外的一群侍女鱼贯而入,不觉问道:“外头吵吵嚷嚷的,是什么事?”玉姑忙道:“储秀宫的几位小主一早便过来了,巴巴地等着给您请安呢。”太皇太后闻言,果然高兴:“难为她们几个有心。”又说,“只是皇帝那里也太慎重了些。如今连面也顾不上见,礼部那头三番四次地差人催促,倒和我拿乔。”
玉姑不由笑了一声,轻声道:“他们哪儿敢和您拿乔?我瞧着那个尚书爷倒也怪可怜的,如今礼部是夹在皇帝和慈宁宫之间,进退都不由己。您和万岁爷是亲祖孙,都说天子家事难管。礼部虽有宗人府撑腰,如今掺和在这里头,倒也实实难为了他们。大选一推再推。我倒瞧不明白万岁爷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头?”身旁一个小太监奉上一盅云顶雪峰,低低唤了一声:“姑姑。”太皇太后接过,略略漱了漱口。低头间早有人递上珐琅嵌金瓷盅,太皇太后不由皱眉:“好端端地又弄这个做什么?”玉姑低低笑道:“才才万岁爷打发人送来,说是江苏年底新贡的钧瓷。如今才送到京城。”太皇太后不由笑道:“他这是和咱们讲和呢?”玉姑瞧了一眼帐外,轻声道:“可不是。太皇太后还是饶了他这一遭罢。横竖逃不过七月。您这样逼他——”手中的瓷盅放下,砰一声轻不可闻,太皇太后锊了锊石青褂子前的一排明黄流苏,轻声笑道:“傻孩子,他这是心里有事,瞒着咱们呢。”
一盅茶早已见底,常敏将那茶盅搁在桌上,并不做声。其余诸位小主面上皆有不耐之色,正当此时,玉姑走出了内堂,朝诸人笑了一笑:“诸位小主等久了,太皇太后有请。”常敏随诸人进了内堂,拂开大红猩猩帘子,只觉一阵暖洋洋的炭气扑面而来。临窗大炕上摆了一只鎏金焚香炉,燃了安息香,暖暖的催人直睡过去。太皇太后靠着一只石青金钱蟒的引枕,并不曾起身。常敏诸人忙要下跪,却听她说:“都起来吧,再要拘礼,倒显得生疏了。”常敏方才起身,玉姑已经唤人新上了一盅香茶。常敏见左几的一个汝窑美人觚中插着几支夹竹桃,忙笑着说:“太皇太后这儿的花也偏心,我们院中的夹竹桃都落尽了。”太皇太后经她一提,不由朝那美人觚望了一眼,笑道:“这是皇帝前些日子巴巴儿遣人送来。”顿了顿,却对玉姑说,“我瞧着院中的夹竹桃开得倒好,你命人去剪几支来,送给几位小主。”玉姑轻笑了一声:“太皇太后可不是糊涂了?哪有这样平白无故送花的?”太皇太后亦笑道:“是了,再配上皇帝前儿送的那几只定窑觚子,定然好看。”玉姑笑着应了一声,忙命人去寻。
常敏脸上似有愧色,低低道:“奴才逾矩了。”太皇太后笑道:“这是什么话?好端端,倒扯上了规矩。”常敏忙道:“奴才不敢。”太皇太后见她一脸慎容,便放缓了笑意。隔了半晌,倒似想起什么一般,忽然问:“玉姑,我隐约记着,上回来请安的几位小主,可少了人不曾?”玉姑忙道:“上回来请安的那位和小主,恰恰染了病,不能起身。若说起来,倒是那日打慈宁宫回去,路上吹了风。”太皇太后沉吟半晌,轻声道:“太医去瞧过了?”常敏轻声道:“说是吃着药,倒不见好。”太皇太后淡淡道:“既如此,还是再遣个太医去瞧瞧罢。可怜见的,若是慈宁宫染上的症,倒叫我心里不受用。”常敏笑道:“若有太皇太后疼她,还有什么病好不得?”一句话倒把太皇太后逗笑:“瞧瞧这张嘴,真是能甜出蜜来。”玉姑亦笑着说:“太皇太后总嫌宫里冷清,我又是个不会说话的笨人。常小主这样的品性,再无出挑的。日后要常来才好。”常敏听她这般说,早已心神全乱。又见太皇太后含笑望着自己,心头一甜,竟羞羞答答地低下头,不再敢多话。
深冬的回廊风,吹得屋子里冷浸浸的。有人在廊下生了火盆,几个小太监围坐吃番薯。连海听见殿中的动静,忙扯了扯袖子,问于和:“哪位是常小主?”于和斜了他一眼,口中哈出一团热气,顺手指了指东窗下的那抹倩影。隔着扶疏的花枝,只见那秀女穿了一身杏红绉纱长裙,耳上垂了两枚小小的嵌东珠宝塔坠,俏脸生晕,衬得人比桃花艳,当下不由呆了呆。于和趁机接过他手中的一只石青瓷碗:“热热的*,也不怕凉了。”笑嘻嘻地抢着呷了几口,连海这才回过神。于和又说:“那屋中的几位,倒是生得好,只怕也不及这个常小主有福气。”连海不由哼了一声:“若说生得好,再没有一个能比得上针线上的春喜。真真是画中走出来一般的人,天天在那位眼底下晃,也没听个动静。倒是东屋的那个,病了半月,姑奶奶一般的伺候。我瞧着,万岁爷倒是真动了心思。上一回还偷偷遣了林御医隔着帐子替她把脉。”于和听了这话,似有所动:“这可不合宫里的规矩。”连海又问他:“我听御医院里的人说,储秀宫也有一个病秧子,恹恹地歇了半个月,偏不见好。”
于和朝他面上啐了一口:“那是卫大人家的云小主。”连海不由怔了怔:“卫大人?”于和倒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叹了一声:“那位云小主,模样儿倒好,待下人也极是和气。”连海知他言下之意,大选在即,若有秀女病倒了,便要从谱牒上撤名,留后待发,由太皇太后指配了宗室子弟。不由有些怅怅:“这么说,可是连万岁爷一面儿也见不着了?”于和笑道:“可不是。往日咱们底下奴才都打笑,说怕风大了吹着常小主,气粗了吹化云小主。花儿一般的人,偏是三灾八难。叫旁人瞧着也添难受。”一语未必,只听门拢阖动声,于和忙起身,随众人走出了门。连海恭恭敬敬地垂手在一侧,只有玉姑瞧见他,便问:“什么事?”连海笑道:“万岁爷打发奴才送一只玉葫芦。”
铜漏已经二更了,暖阁中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只有暗弱的烛光投在了案上,明黄的襟帐,焚得满室春暖的百合香,西洋自鸣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皇帝将手中的折子一扔,脸上似是倦意。梁德召闻声,早就打了一个哆嗦,从半睡半梦中醒来。掀开垂帘,只见皇帝一人孤伶伶的影子,坐在九龙壁雕的书案前,案头满满的一叠折子。皇帝见他来了,已是极倦,连眼皮也懒得再动一下,却倦倦地问他:“几刻钟了?”不等梁德召反应过来,又忽然改口:“拿朕的西洋表来吧。”梁德召忙从小屉中取出那只表。鎏金的表盖,嵌着珐琅八宝画。连光滑平整的表身都刻了天主教中的谕示。皇帝打开瞧了一眼,又扔下表,整个人朝椅背上重重靠去,仿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梁德召生怕他累出病,忙试探着上前:“万岁爷也该歇息了。”见皇帝一动不动,忙又改口道:“奴才让人泡一盅双清茶来。”
“不必麻烦了。”皇帝仿佛想起了什么,从椅上起身。梁德召不知他有什么打算,唬得一愣,忙跟在后边儿,轻声:“天黑夜冷,万岁爷是要往哪宫去?”皇帝并不看他,口中漫不经心道:“朕不过是随处走走。”梁德召劝不得,忙又命守夜的奴才拿了貂毛青斗披风来,却只听皇帝淡淡说:“不必跟着朕了。”梁德召闻言一愣,心下为难,见皇帝冷冷的目光蓦然扫来,忙低声应了个是。
皇帝负手踱到中庭,石基开阔,数十步的玉石高阶,冷风呼呼吹来。松柏发出簌簌的叶声,四周都静极了,仰头看天,只见天穹黑沉沉的,只有一弯细细的明月掩在重云后。远远的是一排玉石墩子,明炬燃得暗暗的,仿佛是汪洋大海中的小渔舟。摇曳的光火,映在红墙两侧。再远处,便是沉睡的整个上京城。他的脚步顿了顿,却停在阶前。转头望去,东屋里仍亮着小小的一团光晕。
浣碧正低头绣着荷包,烛光照得她的半边脸若隐若现,只有低低的眉眼,仿佛笼在柔光中。屋子中安静极了,只有炭盆中时不时传来的哔剥声。浣碧咬了线,将那只金络丝细细地穿进去,这才腾出一只手要去拾铁钳添炭。红红的火星子溅到她的手上,浣碧未及反应,便听身后有人低低说:“小心烫了手!”浣碧回过头,扑通一声,铁钳子便掉进了炭盆里。皇帝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脸色雪白,偏是一双剪水瞳子,沉沉的,仿佛簇着深潭漾开的波光。她的耳边挂了两只小小的蝴蝶坠,在烛光中一跳一跳,仿佛触到了心中最无人知的那根细弦,他索性一手便搂住她的腰。浣碧身上只穿了薄薄的中衣,被皇帝一拥,只觉男子滚烫有力的小臂贴着腰身,牢牢地,要将自己嵌住一般。心间一动,却低低唤了一声:“万岁爷。”皇帝像是这才回过神,突然又放开手,静静瞅了她半晌,神色复杂。她不由有些害怕,又轻轻唤了一句:“万岁爷。”皇帝却已经盘坐到了她的炕上,笑着斜睨她:“天这样冷,怎么下床了?”她的脸上一红,却低低说:“奴才睡不着。”
皇帝闻言,并无异色。随手拿起床头搁的一只荷包,像是想起什么,忽然问她:“朕前些日子要你打的络子呢?”浣碧走到床前,从枕下摸出一根松花色络子,用明黄帕子包了,递到皇帝面前。皇帝将那络子放到烛光下瞧了一眼,眼中笑意温存:“难为你还记得。”浣碧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却将袖中的平金荷包递去:“奴才见皇上的荷包旧了,补了又补,实在是不成样子。这才懒懒地做起来。好容易等了一个大雪天,偏又病了。这时候才做好,配了这松花络子,定然好看。”皇帝轻轻笑了一声,却不接过。浣碧见他的神色沉静,却不说话,不由心中一凉。
室中一时安静极了,只有炭星子溅到铜盆外,微不可闻的几声哔剥。他衣上浓重的龙涎香,熏得人脑子发疼,却又昏昏沉沉,直想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皇帝的声音沉沉传来:“浣碧。”她抬起头,到底豁出命去,却只是用微弱的声音说:“奴才小时候,阿娘说过,女人这辈子只将荷包绣给自己的心上人。”腰间只觉一重,皇帝温热的唇沉沉地吻到了她的耳际。浣碧想将那只旧荷包扯下,却只觉一只大手抵在她的指间。她不由低低地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将她手中的荷包藏入袖中,眼中含笑:“朕渴了,替朕去沏杯茶吧。”浣碧只觉心中怅怅,又不可强求,便问他:“皇上,您一路过来,没有人瞧见?”皇帝牵住她的手,低低地笑:“万事都有朕在此,你不必怕。”浣碧低声应了个是,不再说话。皇帝眉间一皱,脸色却渐渐难看,隔了半晌,方才问她:“有人难为你了?”浣碧低着头,将一只茶盏奉到他面前。皇帝静静审视了她片刻,忽然微笑:“你瞧咱们这样子,算不算是举案齐眉?”浣碧的手指发颤,轻声说:“奴才不敢。”皇帝终于收起了笑容,站起身,烛光将他的眉目笼在一片晦暗中。她也立时站起身,却低声说:“昨日慈宁宫的人来过了。”一时无人说话,仿佛安静到了极点。皇帝的手缓缓抚着她的脸,浣碧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只听他冷笑了一声,缓缓地说:“这帮人成天只知算计朕。”浣碧心中害怕,一声“皇上”还未落音,却听他冷冷道:“朕倒要瞧瞧,若是朕真心抬举你,有何容她们置喙的余地?”
小说推荐
- 碎碎念铅年
- 《碎碎念铅年》作者:楼尔【完结】序章—提乐,说出你的愿望,让我来帮你实现,生日快乐—我希望,世界末日的那一天,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你,果然天生让我头疼。oo四岁我的记忆从四岁开始,命运,使相遇的那天成为永恒“提乐!提乐!下来玩”三四个粉白粉白的小孩子在居民楼下仰头大喊。破败的居民楼里,身材矮小精悍的
- 都市言情未知连载中
- 最新章:第92章
- 请你听我碎碎念
- 《请你听我碎碎念》TXT全集下载作者:那时翩然没心没肺,随心所欲,其实是为了掩饰一颗害怕受伤的老心吧。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事情错误的人。唯一没有错的是一颗爱你的心。内容标签:都市情缘豪门世家搜索关键字:主角:麦小凉赵易山老金┃配角:章怀之靳何从庄锦瑟乔明华乔明亮┃其它:高干文不要被文案吓到,只
- 都市言情未知连载中
- 最新章:第81章
- 时光里的零零碎碎
- 我都做好了“接受他人的牵线找个适合的男人慢慢煨熟再平淡无奇地进入婚姻”的准备 却在生命意外的拐弯处迎来自己的另一半 这个绝大部分时间深沉偶尔幼稚的男人,几乎占据了我对爱情的全部看法 他说过,他会一直在我身边,不论好坏 我告诉他“即使生命再来很多遍,09年的那个春天,我依旧会对你一见钟情 作者:所写的
- 都市言情未知连载中
- 最新章:第60章
- 我的碎碎念呀!
- 心情不好就出来散散步吧,想不通的事情就别想了,喝到微醺就好,睡一觉起来又是新的一天 作者:藏一枚书签所写的《我的碎碎念呀》无弹窗免费全文阅读为转载作品,章节由网友发布
- 都市言情藏一枚书签连载中
- 最新章:如果能好好被爱就好了
- 碎玉娃娃
- 作者:浅川[已完结]_TXT下载二十岁的那一年,她成了年仅十六岁他的贴身保镖因为他她失去了声音因为他她失去了纯真因为他她失去了心终于她再也没有什么能给他的了她终于选择了自我毁灭就让她成为阳光下的碎玉吧第一眼见她冷酷无情的心便忽然有了一丝热度他嫉妒她用柔媚的声音和别的男人说话他残忍的毒哑了她他嫉妒她在
- 历史军事未知连载中
- 最新章:第18章
- 后宫虐杀续—玉碎宫倾
- 《后宫虐杀续—玉碎宫倾(大结局》作者:水凝烟他们是兄弟,他们是仇敌,他们在那一瞬间,血水相溶。爱在一瞬间,恨在一瞬间,回眸一笑的伊人,谁能执手相对?爱恋与悲恨,曾在多久的岁月中,分不清,辨不明…当梨花落尽,有谁洗尽胭脂,歌一曲玉碎宫倾!此文乃是《后宫虐杀—落尽梨花春又了》的续篇,此文内容里会牵扯到《
- 武侠小说未知连载中
- 碎玉传说
- 碎玉传说作者:风拥竹爱,要到死才明白。我遇上了叫我疯狂的人,却到他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我已经遇上了。我为他而来,他为我而在。只是,我一直不明白。我看那花满地开,我看那花漫天飘—瑾儿昨晚的话浮上来:母后,孩儿终于知道那花叫什么了—母后,原来那花叫碎玉 作者:所写的《碎玉传说》无弹窗免费全文阅读为转载
- 科幻小说未知连载中
- 最新章:第26章
- 情错深宫玉颜碎:代罪囚妃
- 《情错深宫玉颜碎:代罪囚妃》作者:坏妃晚晚皇上选秀的时候,他们,全都施一把手,将我推向那片薄凉之地。他千方百计把逃婚的姐姐逼入宫来,终将我推向可笑的替身之位。轻纱幔帐中,他啃噬着我的身体,他说,朕想得到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想死,也得问过朕同不同意。我笑得妖娆无措,我命由我不由天,命再贱,我也珍
- 都市言情未知连载中
- 最新章:第246章
- 玉碎无棱
- 她说“我娘以前说,好人就有好报,可看看我娘的结局,我才明白,好报都是自己争取来的。既然你杀不了我,那便与我一同拿下这武林 他说“那好,不管你要什么,我陪你一起去争 她说“陪?你能陪我到什么时候 他说“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江湖一梦,白云苍狗,恩怨纠葛,爱恨情仇 作者君(竖起耳朵“什么?你们问然后?然后他
- 武侠小说朝情慕楚完本
- 最新章:146 番外·婚媒记(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