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红于二月花

第72章


难以克制激动情绪,我急切地伸出手,就在手指触及轿帘只差掀开的刹那,所有的动作全然歇止—— 仗仪每从屠狗辈,负心最是读书人。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深呼吸,我催促轿夫,“别耽误吉时,快走……”
  “等等!我有东西给昭仪。”促迫话语,轿帘随即被掀开,我对上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清澈眸光不复存在,贺兰芮之眸底氤氲而生的忽明忽暗,或许是无缘表明的苦闷,抑或是摆脱不了的挣扎悒郁。其余的,便是痛定思痛后的坦然。
  沉默不言地,他递给我一个雕镂了牡丹花纹的红檀木盒。木盖并未阖拢,里面整整齐齐躺着诸多纸笺,没有封存,仅用红丝线周详地系好。
  “招娣……”贺兰芮之的嗓音,沙哑且充斥了落寞,“一百六十封信…… 你别心急,慢慢看,仔细看,等你阅完全部书信、再抬头之际,就能再次看见我了。”
  我心弦一颤,“大人,你……”
  “勿误吉时,起轿!”突然岔入的尖细嗓子,打断了我所有倾诉。慌张不安地伸出手,我想要阻止轿帘的放下,可是,它仍然义无反顾地隔绝了贺兰芮之、隔绝了我最后的自由自在,仅留下一股厚重压抑、扼杀着我所剩无几的镇定。
  青春时代的人生理想,少女时代的简单爱情,真真正正正丧失了全部甜蜜畅想;黯淡且漫长得后宫生活,正随着轿舆颠簸,无声无息迫近。 没有颜家父母的殷殷期盼、没有杨府大宅院的庇护、没有了自强奋发的【渭水泱泱】,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宫轿里,反复品味落寞无助、孤立无援。
  厌恶自己的中庸、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
  “小妹,小妹……” 突如其来的呼唤,似乎来自杨延风。顾不得视野被脆弱泪水冲刷得朦胧不清,我火急火燎地掀开轿帘。
  “丫头,你入宫匆忙,我也没机会给你准备丰厚嫁妆。”步疾如电地追赶轿子,杨延风匆匆忙把一柄宝剑递给我,“此乃圣上赐赠二哥的镇岳尚方剑,你把它带进宫,防身。”
  镇岳剑?就是宇文庆叛党逆袭廷尉司,皇帝陛下赐赠给杨延光的尚方宝剑?!惶然点头,我赶紧接过宝剑,如同抱着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拥入怀。
  “别哭,杨家后代子孙,各个坚强隐忍、不轻易掉泪……”一路追着轿舆跑,杨延风气息不稳地安慰我,“傻丫头,女人失去了爱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从此沉沦、从此丧气…… 你要记得,杨排风不是凡常女子,是能屈能伸、有胆有谋的红粉巾帼。”
  眼泪,源源不断地滚落,我不断点头。
  “入宫后,万一遇见任何艰险不测,我若无法及时保护你,你就用这把剑,自己保护自己!上除佞臣、下斩奸妃…… 明白么?”道路两旁驻足围观的行人,渐渐多起来,拦阻了杨延风的追赶。
  “明白,妹妹明白!”我吸吸鼻子,努力不流泪,“三哥放心,我会谨记你说的每一个字,不给杨府添乱,不给自己添乱……”
  “乖,别哭……”只因轿舆即将拐出长街,停步不前、频频回首围观的行人愈发增多,在拥堵人潮中,寸步难行的杨延风只得顿了脚步,双手圈在唇边唤道,“妹妹,身处宫闱若觉得寂寞,便竖起耳朵、静听从林梢间拂刮而过的风声…… ”
  纵使轿舆渐行渐远,而视野里的那个颀长男子已身形模糊且遥远不可及,我始终如一地频频颔首,哽咽抽泣。
  “表小姐,别再哭了,你眼睛都开始泛肿。”好言相劝,出自跟随入宫的延瑛,“有我、有延琪常相陪伴,你不会寂寞。”
  无言地凝视市井百姓们唇边钦羡的笑意,倾听他们噪杂纷乱的议论,我心智恍惚,好似看见昔日寄托,像泡沫般渐次上升,却逐一破灭…… 而暗潮涌动的复杂思绪,在自发地遣散惆怅,回归沉实。
  沉浸于旭日光芒的道路,不知何时,弥蒙了温暖金黄色,驱散了被黑夜笼罩了整整一宿的苍凉伤感,孕育出蓬勃朝气。
  低低地,我诵出颜老爹平生最爱的一首诗,似起誓,似鼓励。
  “我以为我的旅程已终、前路已绝、希望已尽…… 殊不知,你的意志在我身上从未终滞。旧的言语刚在舌尖上死去,新的期盼又从心头渗进。退隐在静默鸿蒙中的时间,我不知消寂。虽旧辙方迷,我仍然肯定,你守候在花开花落的那端,并不伶仃。 ”
  最后一滴伤感眼泪,夹杂了释怀叹息,轻轻滑过眼角,似场无言终局。
  不彷徨,不恐惧。
  番外 宣和往事II
  宣和二十一年 三月十六 皇宫御药房
  “据景阳宫的掌灯太监说,昨儿夜里,圣上雷霆震怒,掌掴了慧妃娘娘一耳光…… 方才,汀兰刚为温慧妃取走一瓶雪肌露。”年岁苍老的太监,正朝炉灶轻摇蒲扇,压低声音道,“据说,今儿辰时,四皇子与五皇子争执得厉害…… 若非容成贵妃及时赶往长秋殿,五皇子险些被四皇子用树枝刺瞎了左眼。” (笔者注:四皇子即拓跋信陵,五皇子即拓跋平原)
  “当真如此?两位皇子平素交情甚好,怎会打起来?”稚气未脱的小太监诧异问。他欺身靠近炉灶,往温火煎熬的药盅里添了一味中药。
  “小灵子,你添得可是生川乌?”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药盅,老太监好心提醒,“前几日药房存入一批进贡草药,你细心看好,切莫弄错…… 川乌颗粒较大。附子偏小,三分为药四分为毒。”
  或许是靠近炉灶,小灵子的面容被温温火光映出一层淡绯。以衣袖拭去鼻端薄汗,他笑着颔首,露出两颗虎牙,“有劳何公公指点。”
  “你在御药房值事时日尚短,我本该多加提醒。” 摇着手中蒲扇,何公公慢条斯理道,“话又说回来,自从容成贵妃年初吹了冷风抱恙在榻,身子便大不如从前,似乎每况愈下…… 服用汤药数月,也不见半分好转。”
  并未回答,小灵子擦擦额前薄汗,往后退了一步,离炉灶远些。
  “你可知是何缘故?”苍老的声线,透出淡淡调侃,又带了莫名神秘感,“传言,容成贵妃并非患染风寒,而是思故伤怀。”
  小灵子睁大了眼,“当真?!”
  “嘘,轻点声…… 你还记得正月初三日,匪贼潜入永和宫、盗走贵妃娘娘最重视的珍珠钗环么?为贵妃梳头的宫女墨嫣,是我老家旧识。她亲眼看见,容成贵妃丢失钗环之后,哭得很凄苦。”
  “区区钗环,丢了就丢了,圣上自会再赏。” 迟疑,小灵子困惑问,“贵妃何必哭得如此伤心?”
  “若是普通珠钗,岂会珍惜?你入宫时日尚浅,不懂得其中隐情…… 贵妃尚未册封入宫之际,与贺兰家的次子,贺兰栖真订下良缘姻亲。可惜,那位貌胜潘安的俊俏公子哥,命途多舛,死于十五年前的火祸。”
  “珠钗是定情信物?” 小灵子恍然大悟。
  “估计是。”何公公颔首,“不过,亦真亦假的坊间流言,传闻贺兰栖真并未死…… 最初,五皇子早产了两个月,宫内蜚语四起,道平原殿下并非圣上所出,乃贵妃前往卧佛寺烧香、与宫外男子珠胎暗结……”
  小灵子惊愕,“圣上不曾怪罪?”
  “贵妃倾国倾城,千娇百媚,是圣上的心尖尖…… 她正得圣宠,又怎会因几句不利流言而遭受惩处? 你想想,容成贵妃与温慧妃同样遭了匪贼,一位丢失钗环,一位丢失肚兜…… 圣上对于贵妃是耐心安抚,对于慧妃则是盛怒掌掴。”
  不急不慢诉说,何公公仍旧悠哉游哉摇着蒲扇。
  “两者对比,莫说温慧妃内心忿怨,旁人也觉得不是滋味…… 或许,信陵殿下一时怒火攻心,急于为母妃鸣屈,才忘了昔日情谊、险些刺瞎平原殿下的左眼。幸得容成贵妃并非睚眦必报之人,若换成昭平德妃,岂不闹腾得天翻地覆?”
  “嗯。”低低哼了声,小灵子的两颊,被明黄火光映出了潮红。下意识地,他以衣袖拭去鼻端盈盈汗珠。
  “热?今天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何公公笑,继而放下蒲扇,“药汁煎好了,你给容成贵妃送去罢…… 早去早回,待会儿,我们还得准备两罐蜜饯,送去昭平德妃的处所。”
  “好。”轻轻答,小灵子垂下眼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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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和二十五年 七月初一 景阳宫
  “太子册立日,吾儿离宫时。不知此次别离,母亲何时才能与你相见?”温慧妃苦笑,眼眶微红,“陵儿,几位皇子中,就数你的封地琼州离盛京最为遥远。”
  “母亲别哭…… 即便无圣旨传召,孩儿依然有方法回京见您。”宽慰,出自于年方十八的拓跋信陵。释怀一笑,他沉声道,“父皇因为容成贵妃的猝然长辞而对母亲多有质疑,为避免母亲再受父皇斥责,请您止步…… 信陵,与母亲拜别。”
  肃穆了神情,拓跋信陵后退一大步,朝温慧妃三鞠躬。
  无奈叹息,温慧妃从颈边取下一枚通体润泽的翡翠玉,交予拓跋信陵,“陵儿,这是母亲最为重视的佩饰…… 你带着它上路,庇佑你沿途平安。”
  看清楚玉佩上的镌痕,拓跋信陵疑惑问,“栖真?”
  “栖真,奇珍…… 此块翡玉,是我并未入宫前,一位友人赠予的生辰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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