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还要不要看其他的照片?”接待员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带出来。
他点点头,随着接待员继续看下去。
果然,还真的是大半个中国了。
而且,大多数都是人烟稀少的地区。
破烂狼藉的小村庄,泥泞不堪的小路,苟延残喘的小桥,纯真憨厚的笑容……
孤独高耸的塔,几乎干涸的湖面,瘦弱的矮草……
她的每一幅作品,似乎都很平凡,平凡中都带着无力的悲凉,深深的哀伤。另外还有,只有他才感受到的:
思念。
只有在此刻,他才发现,思念,早就融入了他的骨髓,静静地随着血液流淌,不是没有,只是变成了习惯,所以才漠视。
心脏,因为这股思念的血液,变得疼痛起来。
那是从她的手里制造出来的苍凉吗?
那是从她的脑海里衍生出来的思念吗?
那些照片,就像是她的脸颊,他伸出手,想触碰到她。
还没碰到,就有一群人出现了。
什么话都没说,指挥着身后的人将那系列的作品全部取下。
接待员奇怪:
“怎么了?”
指挥的人说:
“我也不知道,是上头指示的,让我们把《旅行的意义》全部取下,不能再展览了。”
接待员还没有说话,他就上前问:
“为什么?”
指挥的人也不知底细,说得糊里糊涂:
“是杂志社那边施压的,好像是作者不愿意展出。”
大家面面相觑。
Allen问:
“你知道作者的联系方式?”
“不知道,”那人摇头,“杂志社那边保护得很好,身份也很神秘,如果你想认识他啊,恐怕是不可能的。”
“那如果我说,我知道那张照片的玄机呢?”他指着那张最寻常的照片。
接待员和指挥的人面面相觑,觉得这个人不简单,不像说假话。
“你等等,我去帮你问一下。”
待那人走开了,接待员忍不住问:
“你真的知道那张照片有什么玄机?”
他抿紧嘴巴,不说话。
过了好一阵子,那人才出现,说:
“那位总编说,打电话给那位作者了,可是电话打不通。总编还说,那位作者最近是在苏州取景的,现在大概是呆在某个古镇里,或者你可以去碰碰运气。”
Allen还没说话,旁边的接待员就说:
“苏州古镇,那是要上哪儿找去啊?”
“谢谢,我知道了。”Allen丢下这句,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古镇,在他的印象中,总是灰暗深邃,带着些许的微尘细雨,带着一些诗人的愁怀,不断地感染着过往的游人。
或者只是因为,他永远来得不合时。
或者,也只是为了配合一下从前他们之间的一段话。
给他一个撑油纸伞又不会被人认为是疯子的理由。
当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固执地把目标锁定在这个小镇,再也不愿离开。
好像认定了在这里,就会找到她。
四面环水,舟楫往来,深宅大院,过街骑楼,这里是江南典型的小桥流水人家。
每天,穿梭其中,只为了搜索她的身影。
下起了迷蒙细雨。
走在没有遮挡的小巷子间,没过多久,发丝间,衣服,都有了湿濡的感觉了。
现在不是旅游旺季,行路间所遇的都是当地人,衣着朴素,生活淳朴。
即使是陌生人与他擦肩而过,也会友好地对他笑笑,用呢哝细软的乡音对他说:
“先生,待会儿可能要下大雨的,当心啊。”
他感谢这位陌生人的好心,颔首走过。
踩着石阶,踏上一座不知名的桥,望着下面深绿色的河水,他开始明白,她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这里了。
那时的她,在餐桌前,对着共进晚餐的他,信誓旦旦地说:
“我要去江南的古镇里养老。”
他毫不留情地打碎她的美梦:
“那里气候不好,老人很容易得风湿关节病的;还有,交通又不方便,去哪都是撑着小船去,你又不会游泳,万一……”
“好了好了!”她最怕别人说她不会游泳,生活在海边,居然是个旱鸭子,连她自己都觉得不齿。他不仅是说破她的弱点,还有他说的话,言之凿凿,似乎都很有理。可是,她就是不服气,“为什么你老是要破坏女孩子的浪漫情怀啊?”
他头也不抬:
“因为不现实。”
“哄一下我不好吗?”
“没必要。”他淡淡地驳回她的提议。
她真的被气得内伤了,嚷嚷着发表她的谬论,这就是做女朋友和做老婆的区别了。
女朋友是用来哄的,所以可以任由她胡乱地抒发一下浪漫情怀;
老婆是用来养的,所以必须现实一些。
其实,他不是不愿意哄她,而是,她没有给他机会。
因为在那时,她游走在Elaine和丫丫之间,时常让他无所适从。
这一刻她是丫丫,下一刻,她就有可能变成Elaine了。
“丫丫”是可以哄的,他也乐意哄着她;
可是“Elaine”呢?根本不需要他哄,即使哄了,也只是隔靴挠痒的一脸热,徒然得个无趣罢了。
有时候,他会想,到底是谁把“丫丫”变成“Elaine”,再让“Elaine”领着“丫丫”,去承受这些“丫丫”无法承受的遭遇。
或者,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忘记自己曾经是那个头顶无数令人咂舌头衔的Elaine,忘记Elaine留下的伤痛,在民风淳朴的地方,无忧无虑地生活。即使是老了的时候,无法控制的生老病死接踵威胁,她也能从容地面对。
远处,有人哼着昆曲,由远及近,吴侬软语,软化了他的心。
虽然听不懂唱的是什么,却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放眼搜寻声音的踪影。
一只小船,撑起一支篙,烟波浩瀚里,青山碧水中,两岸斑驳中。
船上,有放声歌唱的船娘,还有他魂牵梦萦的背影。
她消瘦了,乌发散落在瘦削的肩膀,已失去了当年的长度,身子藏在宽松的长外套里,整个人显得瘦瘦小小的;
她憔悴了,单凭那孤独的背影,即使在缠绵的歌声里,都能感受到她的憔悴。
他手里的油纸伞随着他的手不断地颤抖,眼里,早已湿润。
追随着这只小船,他看到她在远处上岸。
踽踽独行,一个巨大的包包搭在肩上,右手拿着一把伞,不是油纸伞。
雨,果然越来越大了。
她低头,摁下手里的拐杖似的伞,“霍拉”地张开,挡住了所有的雨。
背对着他,渐渐走远。
他远远地看着她,静静地跟着她,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蓦然回首。
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却在江南烟雨中。
待认清眼前的人时,她苍白的脸,震撼,难以置信,激动……全部跃然浮现。
僵直的身体,不知所措。
手里的雨伞,掉落在地上。
他打开油纸伞,径直向她走去,继续为她挡雨。
越是靠近她,越是能感受她身上所带着的忧伤。
眼底的苍老憔悴,翻越千山万水。
这是他给她的,最后,伤害的,还是他自己。
心,不由得抽痛。
是不是应该怪自己,没有保护她,让她伤心,让她受委屈,让她独自承受自己应该一力承担的责任……
是啊,不能怪现实,现实是固定不变的,人才是千变万化的。
他才是罪魁祸首。
需要勇气重新站在彼此面前的,不止她,他亦然。
就连看她,都是需要勇气的。
“怎样?”他故作轻松,声音却出卖了他,哑哑的,带着按捺不住的颤抖,“有没有江南文人的气息?”
她飞快地摇头,眼睛里的漠然努力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行走间的路人好奇地看着两个在雨中沉默的人。
他不放弃,想继续问,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剩下一句:
“老婆,该回家了吧。”
一声“老婆”,她的眼圈也红了。
家?
她还有家吗?
那个家,没有了心里最重要的人,还算是家吗?
悲凉的苍白,无尽的忧伤,空荡荡的冷风吹过毫无招架之力的胸膛。、
悲凉一笑,只能摇头。
若是心底的伤痕抹平不了,即使是破镜重圆,镜子,亦是破碎的。
预期到的哀伤,不如在到达之前将它消灭。
轻咬下唇,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她只能低头看着地上的石青地板。
“给我一个理由,”他用手轻抬她的下巴,不让她逃避,“我找了你很久,你知道吗?”
她点头。
“我放弃了方氏,你知道吗?”
她点头。
报纸上面有写,她也看到了。
“我看了你的照片,你知道吗?”
她点头。
当初寄给杂志社的时候,想着隐姓埋名,他知道的机会就不大,再三要求了总编不可以泄漏她的资料。
她心里又是暗自希望,他能看到。
“我去过你的获奖作品展,你知道吗?”
她还是点头。
总编还是不听话,拿她的照片去参赛。居然最后一个知道的是她,所以她才会打电话威胁总编,如果不把照片取下来,她就炒杂志社的鱿鱼。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沮丧,面对现在的她,只有无限的怜惜,最后一句,是说给她听的,亦是说给自己听的,说给离婚之后的自己听的。
“我很想你,你知道吗?”
离婚之后,她离开他,她和别人在一起,她每一句冷嘲热讽,她的每一句疏离,都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他不应该留恋的,只因为这句话,他贪恋她给的一切,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她还是不说话,只有用力地点头。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在他手心,滚烫的热度,从手心,传递到他的心脏。
她终于哭了。
如Sam所言,只要她能哭,只要她愿意哭,所有的心结,所有的病症都会有一个抒发的通道。
病情,自然会缓解,甚至可以痊愈。
真的,只有他,才是她的灵丹妙药。
只是,现在只有沉默,沉默得让两人都有些慌乱。
巨大的雨帘漫天盖下,将两人隔绝在江南的烟雨中。
他想象过无数次两人的重逢。
无论他看到的,是会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诉说着心里的委屈与苦恼的“丫丫”,还是笑着迎接他,总是波澜不惊地谈笑风生的“Elaine”,他都有着充分的准备。
像这样沉默不语的情况,是他从未想过的。
“丫丫,”他不知她在想什么,才会有如此沉默的反应,“你说句话,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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