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刀黄粱记

第二十九章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


    老天爷是最公平的,当然你得看在什么时候。
    稳坐着长安龙椅的皇帝急不可耐,针毡在洛阳龙椅上的皇帝气定神闲。
    公平的老天爷给长安那位安排了个杨国忠,给洛阳那位送去个田乾真。
    “不知道这位田乾真是何方神圣?”除了惋惜大唐帝国丢失了最佳的反攻时机外,张巡别无他法,只能多听多问,希望在睢阳城少栽点跟头。
    “田乾真这人吧,文武双全,有个小名叫阿浩,是安禄山叛军中有名的骁将,很受安禄山的器重,此人在安禄山心中的信任值甚至可以排武将第一,比起同样受信任却要时常挨鞭子的文臣严庄,田乾真就幸运的多了,他就从来没有挨过安禄山的鞭子,更是时不时的会得到不少封赏,所以他也很有信心能规劝的动安禄山。你要知道,那个时候的安禄山,除了倍受宠爱的段夫人和小儿子安庆恩,就连以前一直宠爱的嫡亲二子安庆绪都不受待见。
    田乾真赌了一把,他赌对了,而杨国忠也赌了一把,很不幸,他赌输了,赌输的代价就是潼关被破,长安沦陷,皇帝出逃,百姓遭殃。”
    墨升继续娓娓道来,语气除了带点调侃讽刺,大唐的局势木已成舟,他的神通还没修炼到可以拨乱反正扭转乾坤,时光倒流改变历史,至少他是没听说过有人能练成过如此神通。
    “墨先生,我有一个疑问,虽然叛军内部因为田乾真的劝言重新凝固了士气,可毕竟哥舒翰将军守备潼关已过半载,六个月的时日,就我这样的蠢才也能打磨出几分成色吧,哥舒翰可是声名显赫的大将军啊,说难听,几十万人不是几十万蠢猪,怎么可能被人如此轻易就灭杀了,潼关地势易守难攻,派弓手轮替坚守城头,光是耗也能把他们耗死了吧?”
    在雍丘城头坚守了几个月的张巡对于防守战似乎很有心得,他是实在想不通潼关最后的战果会是几十万的唐军大败。
    “张大人,请问您最巅峰时,帐下军马合计多少?”
    墨升不回答张巡对于潼关战况的疑惑,问了张巡一句貌似无关的问题。
    “真源辖兵一千余众,雍丘合并最多是四千两百六十五,如果算上当时雍丘城内所有参与抵御工事的吏民工匠,最多时可达九千余。”
    张巡虽然不解,却也认真回答了墨升的问话。
    “奥,那就讲得通了,不是鄙人小觑张大人您,千人之战与万人之战根本不是一个量级,如果您仅仅觉得那只是参战人数的倍数增加,可就有些草率了。万人之战,那才是鉴别一个统领到底是否高明的照妖镜!有一句乡野粗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不知道张大人您听过么?”
    “这话也是听过的,但哥舒翰毕竟是个老将啊,他镇守边关多少年,手下战阵不乏数万十几万的交锋,西域那边的辉煌战果总不至于都是水分吧?”
    张巡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当然不是,哥舒翰其人是很有谋略的,毕竟是军神王忠嗣教出来的学生,他打得突厥人哭爹喊娘自然更不是侥幸。您要明白一个道理,任何事情,造成最终结果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失败是这样,成功也是。叛军为了攻破潼关,前期也是做了海量的部署,光白白送死的人就有七千多!这七千多条枉死的人命只为了达到一个目的,那就是让长安城那位心急!”
    “奥,这是什么道理?怎么会有主将愿意自己的士兵白白送死?”
    张巡是个心怀天下的人,心怀天下之人往往看重每一条人命,不论是叛军还是唐军,都是爹生娘养,都有妻儿牵挂,他是断断不会将自己人白白送到“死”那个地步。
    安禄山不是张巡,他手下的人也没有几个是张巡,负责潼关战况的安庆绪崔乾祐田乾真等人,非常准确的揣摩出了潼关守军的心思,找出了他们的破绽,能够击溃潼关二十多万人的从来就不是他们,死穴就是长安城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大厦得靠自己倒。叛军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实力,造反到现在,二十多万人虽然已经扩充到了号称有四十多万,但真正的精锐还是老底子的那十几万人。新皇帝为了江山永固,必须要灭掉旧皇帝,但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安禄山那三百多斤的肥膘是几十年一口一口才养出来的,他明白徐徐善进这个道理。
    从扎根洛阳的那天起,安禄山他们就制定好了后续的全盘策略。他将叛军兵分四路,一支负责打通洛阳连接范阳老家,对手是颜杲卿郭子仪李光弼等人;一支以洛阳为中心去扫荡四方,蚕食扩充影响,对手就是张巡他们这样的地方武装;一支留在洛阳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也是最强悍的一支,交给了儿子安庆绪崔乾佑,让他尽快攻破潼关。
    潼关是天险,叛军能打的就十万人,而且对手是声名远播的哥舒翰,强攻肯定不行,只能用计。所谓奇谋,攻心为上,一攻皇帝心,二攻奸臣心,三攻守将心。制定好了作战计划后,崔乾祐便立即派人实施,实施的第一步就是拿人命去填坑,那个让大唐明明白白往里跳的坑。
    双方在潼关的博弈正式开始。
    自从哥舒翰到了潼关后,他都是谨慎行事,高仙芝封常清的枉死时刻提醒着他,虽然叛军总有些小偷小摸的骚扰,哥舒翰都是量力而行,从不贪图冒进。贼兵也不知是不济还是放水,几场小规模对抗下来,贼人就折了五千多,在加上那些提不上台面的小场次,叛军已经折进去了六七千人。就是这六七千人,让很多人坐不住了,攻心的人命开始慢慢发挥作用。
    下棋的哥舒翰确实算个高手,那些诱敌的人命招数被他看破,虽然唐军看似占据上风,但他还是坚定的认为潼关宜在守险,不利大军出战。他给皇帝的表书里也写着“安禄山为逆,不得人心,宜持重相持,不出数月,贼势瓦解,一鼓可擒!”皇帝看了表书,也颇以为然。
    可这份“以为然”的信任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单薄,杨国忠等人日进谗言,但说哥舒翰逗留不前,坐失战机。因为据探子回报,那些叛贼在潼关的交锋中已经折了六七千人马,但哥舒将军还是一口一个坚守不出,坚守着潼关不打蛮子,杀起自己预埋下的杜乾运倒是雷厉风行,到底所图几何,谁人能知!
    皇帝被这风吹得又摇摆不定,那颗本身就是天下第一的猜疑心越来越按捺不住。于是皇帝心有计划,他派出一批内卫高手乔装赶赴潼关,秘密查探潼关的情况。探子返报,叛将崔乾祐守备在陕郡的兵力真的不过四千多人,而且尽皆羸弱无备,他们那些人在陕郡各处打探,也没看到有大军守备的迹象。
    听了密探们的奏报,皇帝这下眉头皱的更深了,这个哥舒翰莫不是真要做第二个安禄山?
    他独处了很久,心里谋划着,最终,狭长的眼角中闪烁出杀意。皇帝大手一挥,下命令传哥舒翰进宫面圣。
    哥舒翰虽然人没去,但是去了一份表书,表书奏道:安禄山用兵已久,岂肯无备?臣料他必是以羸师诱我,我若出兵,正中贼计。况贼远来,利在速战,官军据险,利在坚守,何必遽求速效?现在诸道征兵,尚多未集,不如稍安毋躁,待贼内变,再行出兵。”言辞恳切有理有据的奏章到达了朝廷,皇帝看了第三次觉得有些道理,正巧这个时候郭子仪、李光弼也联名奏陈,奏请:自率部军,北取范阳,捣贼巢穴,潼关大军,但应固守,不宜轻出。
    皇帝迭览两疏,当下更是意存犹豫。
    要不说杨国忠能当宰相,头脑总是格外的好用,他知道了这两份奏报的内容后,明白皇帝在双方的拉扯斗法中举棋不定,于是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他给皇帝再次进言:
    “哥舒翰拥兵二十万,不谓不众,就使不能收复东都,亦当收复陕郡,难道四五千贼兵,都畏如蛇蝎么?若今日不出,明日不战,劳师费财,坐待贼敝,臣恐贼势反将日盛,官军且将自敝呢。”
    这一席言语哄动的刚刚静下来的皇帝又燥热起来,是啊,打不下洛阳难道还打不下个小小的陕郡?几个月了没点收成,我怎么给天下人交代,我的面子往哪放?一而再再而三摇摆不定的皇帝终于在心里有了打算,下定决心的天子雷厉风行,更是在一日之内派出三使,催促哥舒翰出关杀敌。
    哥舒翰收到皇命,窘迫无计,出击就有风险,不出击皇帝就要起疑心了,左右为难,算了,谨慎行事,先拿个陕郡好交差。他娘滴,我倒要看看叛贼那边到底会有多强,都是两个肩膀顶个脑袋,我哥舒翰三个字也不是白给的。
    崔乾祐他们等的就是大唐皇帝和潼关守将的这份自信和煎熬,大唐守军一直龟缩着不出,他们再多的谋划都是徒劳,如果在这么耗下去,无根的狼就很难受了,来日方长,此消彼长,不用等到大唐雄狮百万,他们自己就得把自己耗死。
    “六月四日,拉扯了半年的潼关大战正式开始。哥舒翰率十五万步兵东出,两边都是大动作,哥舒翰一动,叛军这边立刻做出了回应。唐军大部队行至灵宝西塬时,望见前面已扎叛军,南依高山,北控黄河,据险扎营。唐军于是也停军驻扎于此,同样的南面靠山,北临黄河,两相对峙,伺机而动。灵宝西塬中间是一条七十里长的狭窄山道,崔乾祐田乾真几个月来早把这块的地形打磨的通透,了如指掌,哪个山坳能藏多少人甚至都已经谋划到个位数,大唐军队终于上套了,他们就靠这个地利准备吃下哥舒翰的先头部队,依山傍水精心布阵了几个月,只等唐军闯入伏击区。六月初八那天,决战正式打响了,哥舒翰命王思礼亲率五万精锐一马当先,庞忠等人率十万大军紧随其后,自己则亲率三万亲兵在黄河北岸接应,他命人占据高处扬旗擂鼓,督阵助战。”
    墨升终于正式讲述起了决定大唐命运的关键一战,张巡也是屏住了呼吸,仿佛已经亲临战场,登高俯视。
    哥舒翰还是很谨慎,他命令王思礼对敌作战时必须要三探而动。所谓三探而动指的是探三才能动一,大军每推进一里,探子必须得前探三里又三次,若三次都没有异常才允许继续向前推进。这是哥舒翰能想到的最稳妥之法,他原本计划着依靠如此战法,将十来万人马硬生生磨到陕郡再做打算。叛军识破了这个战法,也可以说是预料到了这个战法,他们故意示弱,队伍不整,为了达到以假乱真,干脆假戏真做。他们早在数月前就驱赶着那些俘虏来的降兵百姓,让他们穿上叛军的铠甲,间隔不等安营扎寨,命令这些俘虏队伍坚守区域,他们再依此虚招,暗地里派出心腹番兵,让这些悍勇之士依托地形,埋伏下真正的杀招。
    唐军虽然已经谨慎到极致,可面对那些不明真相的俘虏,诱饵对上雄兵肯定是一触即溃。唐军一开始也以为这是贼人的诱敌之计,却没想到,几天下来,唐军推进了上百里,叛将崔乾祐虽然亲自督战,但架不住这些俘虏是真的没有战斗力,你把刀架到脖子上了他们只会尿裤子求饶,这些饭桶东一簇,西一群,三百五百,散如列星,忽合忽离,忽进忽退,就像被水冲散的蚂蚁群。王思礼的刀砍得都快不好意思了,杀这些人比他娘的杀鱼还简单。大唐十来万人马就这么推进了百里远,收割了将近四五千条性命,前锋骑兵马上的叛军人头都快挂不下了,每个大唐军士从上到下,对这些叛军已经算是真正了解了,就是这些货色打得封常清丢盔卸甲狼狈逃窜?我呸!这样的玩意老子一个能打十个。
    王思礼心里鄙视着封常清,又亲眼看着叛军行伍不齐,再没有怀疑,谁会大手笔到拿几千条性命来做引子,当下便挥军齐进,渐及敌阵,将哥舒翰的军令慢慢的不放在心上。叛军这边配合演出的统领的崔乾祐演技也是真的好,他嗓子都喊哑巴了,可架不住手下这些人战斗力实在太渣,只能且战且退,狼狈不堪。
    “哎......”
    墨升的讲述被张巡这一声长长的叹息打断了,他看着此刻的张巡,面色难看,眉头紧皱,一边叹息一边用拳头锤打着桌面。
    “其实张大人不用如此愤慨,您也只是先知果后明因,视角不同而已。您是知晓了潼关被破,但身处其中的王思礼哥舒翰不知这是诱敌之计,再说了,天下间能有几人会用如此歹毒的诱敌之法,前有七千,再有五千,任对手再高明,也识不破这一万三千人命计谋。如此阴损招数,倒也是安禄山惯用,他就是依照此法,用一个一个无辜性命换来了千军万马!”
    墨升不忍心张巡继续伤身,开导了一会,张巡还是一副痛不欲生之态,墨升无计可施,只能也停了讲述。
    如此愤懑状态,怕是千斤酒水也浇不平啊!
    墨升心里刚想着能来点酒,酒就真的来了。
    墨升一直大开的域境感知到了有人往自己这边走来,他还在纳闷会是谁,天已快四更,又是如此风雪夜,何人会在这个宵禁的时候在外走动。他还在猜测着,那个身影已经来到了破院门口。看着那熟悉的身形装束,墨升更糊涂了,她怎么又来了?
    来人正是张巡那位已经来过一次的二夫人。此刻的二夫人依然披着那件棉袍大氅,这次没有拿纱灯,左臂挎着一个巨大的竹篮,右手则提着一个一尺多高的粗木筒,她来到了破屋外,停了脚步探着头往里瞧。
    墨升没有迟疑,敲了敲桌子,指了指外面,提醒着张巡你家夫人又来了。
    张巡正在痛惜愤慨潼关守军的不谨慎,被墨升一提醒,再扭头看,可不就是自家夫人又来了么。他当下站起身子,快步迎了上去,二夫人眼见于此,提着东西也往里走。人还没接上,对面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三更半夜的,你不安生歇息,跑来这里又要做甚!”
    正有气没地方出,二夫人算是赶到了枪尖上,张巡当下就不客气的质问起来。二夫人一愣,满心的期待被浇个透透凉,也不觉得风雪瘆人,耳中听着自己郎君这话,心里生疼生疼的,泪珠子在眼眶打转,她停了脚步,手足无措进退不得。
    她自然是极委屈的,送完暖袍回来,她更是睡不着,满心回味的都是自家郎君那个低头弯腰的瞬间,一如少女时的甜蜜,想到心上人回报自己的那份体贴,当下更是觉得意犹未尽,总想好上加好,蜜上加蜜。想起那空了的酒壶,她便冒着风雪钻到厨房,生起柴火拿起刀,用最快的速度做着菜,每道菜都是自家夫君平日爱吃的,至于那个怪异的墨先生,算你好运,跟着我家郎君沾沾福气混顿好饭。等做好了小菜,她又打了三斤最好的酒,还特意把温酒的小炉拿上,把炭火点着装好,一大堆吃食装了一大篮子,左手提炉,右手挎篮,再次出了大门。
    幸好有雪,映得道路清晰,倒省了拿纱灯的麻烦,她就这么举步维艰的冒雪前行,一想到自家夫君能吃着小菜喝着暖酒,与人高谈阔论,她的心就美死了。虽然提着十几斤酒菜,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这雪路上,好几次差点滑倒,却还是忍不住的偷笑,期待着早点见到那个人,没成想刚一见面,就被那人责备的负屈衔冤。
    又是墨升解了围,他看出异常,快走几步来到院中,高声说道:
    “原来是张夫人,不知再次前来,所谓何事啊?”
    有了外人在场,二夫人只能收了委屈,强忍着行了个礼,回答道:
    “妾身是来送些东西,这就走,不周之处还望墨先生见谅。”
    说完这话,眼泪再也忍不住,她赶紧低下头,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身,快步往回走去。张巡有点愣,墨升也有点愣,两个人看着那匆匆而去的身影,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一人提起一件东西,往内室走去。
    天突然刮起一阵怪风,带着一卷树梢的雪花,急赤白脸的就朝张巡脸上抽去,把张巡的眉毛胡子打成了白色,张巡伸手抖落一下,心里还在嘀咕,怎么今晚这风雪也似在为难着自己一般。
    睢阳城里,妇人那顺着脸颊滴落的泪珠,滚在雪里,变成了一颗颗委屈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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